信仰療癒身心疾病三案例

信仰療癒身心病症三案例(課堂討論用)

宗教體驗篇之一

藉由臣服療癒疾病的案例

 (以下摘自 威廉詹姆斯,《宗教經驗之種種》)

 一天早晨,我到城裡買一些東西。沒有走太久,我就開始覺得不舒服。不舒服的感覺急劇上升,一直到我全身的骨頭都覺得很痛,還覺得想要嘔吐、暈眩、頭痛……這時,整個冬天我所聆聽的心靈醫治的教導來到我心中,我想剛好可利用這個機會試驗自己。……接著我經歷了自己這一生最美好的經驗之一。……我無法以其他的方式來描述,除了說那是:「躺臥於生命之流中,讓它從我身上流過。」我捨棄一切會脅迫人的疾病的恐懼;我完全接受目前的處境,服從它。不存在任何理智上的努力,或是思考的訓練。我主要的意念只有:「看,上主的婢女,願照禰的旨意成全於我。」我有一種完全的信心,知道一切終將很好,一切本來都很好。創造的生命每一刻流入我身上,我覺得自己與永恆在和諧中結為一體,並充滿不可思議的平安。我的心靈沒有一點衝突。我失去了對時間、空間以及人的意識,只存有愛、幸福與信賴。我不知道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但當我隔天醒來時,我已經好了。……(頁140-141)

 心靈醫治運動者的看法是明確的泛神論(pantheistic)。心靈醫治哲學認為人內在的靈性..主要是屬於下意識層面的。不需要奇蹟、神的恩寵,或是一個內在新人的突然創生,而透過這個下意識層面的,我們已經和神聖合而為一。……

所有疾病、軟弱和憂鬱的首要原因,是因為人們感受到與那一位我們稱之為神的神聖力量的分離。這個靈的力量可以被感知,也可以在安詳但充滿喜悅的信心中得到肯定,如同拿撒勒人耶穌所說的:「我和我父原為一體」,再也不需要其他的醫治者或是治療。……(頁121-122)

 我想讓我最感動的一件事是了解下面這個事實:我們必須絕對地與那滲透一切,我們稱之為神的生命本質常常保持聯繫,或是維持心靈的接觸(接觸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很有意義)。這幾乎是很難實現的,除非我們自己真正地活在其中,也就是說,常常回到自己真實的自我,或是我們內在之神最深奧、最深刻的意識 (頁123)

 

威廉詹姆斯論皈依
──玉璽答學生問

問:《宗教經驗之種種》書中有關皈依的部分(頁250-253),講到「立意型」和「自我交付型」的皈依,意思很不清楚,請老師解釋一下。

答:核對詹姆斯書中有關皈依(conversion)的中英文版本,覺得中譯有些彆扭,不能達意,且跟原文有出入。但這不能怪譯者,他們已盡量做到信實,問題是英文古文跟中文古文一樣,逐字逐句翻譯很難跟現代人溝通。茲參照原文重新詮釋如下:

史塔巴克(詹姆斯指導的哈佛博士)把皈依分為兩種類型:意志型和臣服型。前者雖已歸信,但仍放不下頑強的我執自力心及自我意志(volition/self will),想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就聖道。這種人只能一步一步達成生命的轉化和救度(regenerative change,中文直譯「新生的變化」雖不能算錯,但不能達意),一點一滴培養新的德行和淨行(中譯「建立一組新的道德和精神習慣」,未能達意);但達到一個臨界點時,成就有可能加快。相較之下,臣服型的皈依是捨棄自我意志,依靠存在於下意識領域的高層力量,那可能是「更有智慧的自我」(better self that makes for righteousness),放手讓它任運自然地完成已開始的(修行)工作。只要能放下自我意志,真誠臣服和信賴高層力量,或「更有智慧的自我」,當下就得到平安和救贖然而這兩種類型並不能截然分開,即便是意志型的皈依,最後一里路仍需依靠「臣服」來完成。史塔巴克因而強調臣服是必不可少的。(參見英文版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pp.228-232)

宗教體驗篇之二

揮別憂鬱 開創光明未來 2007-03-28 發布
◆體驗談

揮別憂鬱 開創光明未來  ◎彰化區婦人部 賴鈺芳

◆賴鈺芳(前排右1)感謝因為透過學會使命的磨練,讓她揮別憂鬱症的陰霾,邁向幸福人生。

_1999年,媽媽為了爸爸及家中債務問題來入信。初聞大聖人佛法的媽媽很單純,透過強盛地祈求,問題獲得初步的解決,這是媽媽初信的功德。

為種種困難苦惱 罹患憂鬱症
當時正為家庭、工作、人際關係、健康、感情種種困難所苦的我,卻未發心,只是抱持「時間會改變一切」的消極心態。2001年,當我遭遇到人生最大的挫折時,我開始怨天尤人,甚至想以逃避的心態結婚,藉此脫離苦海。
然而,事與願違,就在我滿心期待新人生之際,我的婚事告吹,也因為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婚姻,剎時間希望落空,受不了這種打擊的我罹患了憂鬱症,從此展開了一段與病業挑戰的艱辛日子。
 生病之後的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原本還可喝點流質的東西,到最後竟都無法下嚥,這樣的情況持續了4個月。直到暑假來臨,我的身體竟虛弱到無法從床上爬起或走出家門了。
 在最艱難的時刻,婦人部盧月娥阿姨鼓勵我,現在我最需要做的是利他的行動,女子部淑真姐邀我跟她一起去家訪、鼓勵同學。我想我這奄奄一息的樣子,能鼓勵別人什麼呢?但是淑真姐鼓勵我,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出去,而我照做了,同時接受醫師的治療。
最關鍵的是在7月中旬,淑玲姐要我協助高中研修的表演節目。我心想自己的身體難以負荷,但是淑真姐鼓勵我要以使命轉換宿命。已無路可退的我接下了這個使命,並強盛祈求一定要完成使命。這段期間,無論是做節目企劃、邀約同學或節目訓練,我都是以唱題為根本去奮戰。一開始只能唱5分鐘的題目,又因體力不支倒在床上起不來,到後來逐漸增加到10分、20分。一天下來已能累積一個多小時的題目。但是,這期間的運營還是很不順利,我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全力為他人幸福努力 轉換病業
正如池田先生指導:「信仰就是永遠與窮途末路的奮戰」,這時,我知道除了祈求、再祈求,我已別無方法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唯一煩惱的只有如何去完成使命,也沒有再多的精神去想我的病及未來。結果,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食慾也慢慢恢復。最後,在研修結束大成功之後,我竟然在病倒的第六個星期後站起來了,真是感謝御本尊!讓我深深體會到「以使命轉換宿命」的道理。
因為家族中有因罹患精神疾病而長期臥病在家或自殺身亡者超過10人。其中,只有我與媽媽因妙法而蘇生,甚至過得比生病前更好,這就是妙法的力量。在生病期間,我思考很多的事。從一開始埋怨很多人,到自己深深懺悔並祈求要有勇氣去「人間革命」改變這一切。雖然非常困難,但唯有將心中所有的怨恨、不滿、嫉妒、驕傲、執著等污染生命的東西一一拔除,讓生命清淨時,宿命才能轉換,生命才會歡喜。
 這幾年來,我雖斷斷續續生過病,但是感謝學會給我使命的舞台,讓我有努力的目標。每一個使命的完成就是我戰勝病魔的時刻,屢試不!因為,每個使命完成後所獲得的感動與生命力,成為我挑戰現實課題的最大力量。因此,前輩交代的任何使命,我從來不會推辭。任何一項工作我都是全力以赴!每一次的活動,絕不放棄,把握每次累積心之財的機會。

婚姻、信心獲得家人支持
在零缺席的學會活動中,我的生命不斷獲得磨練,我的生命境涯不斷的擴大;人際關係、教學工作一天比一天進步!這樣的改變也讓我有勇氣去和許多的家長和朋友進行佛法對話。十幾年來,折磨著我的嚴重失眠情形也都好了。
 信心7年多來,我的生命不斷朝著更好的方向改變。前輩也說:信心越強盛,越能吸引善緣。2005年底我認識了先生,沒多久媒人就上門提親。提親時,我堅持要向先生提起信心的事,因為因信仰重生的我,決定要過一個廣布的人生。我就向御本尊祈求,如果先生是我最幸福的廣布伴侶,他的家人一定能接受我的信仰。最後果真在公婆了解的情況下,開始籌備婚事。
更有福運的是,在訂婚之後,公婆買了一棟房子給我和先生2人住,讓我可以自在的唱題,我也很順利在去年10月安置了御本尊。此外,結婚前,一部伴我上山下海很多年的廣布車報銷了,婚後公婆就買了一部新車給我上下班開。現在無論活動、輸送會員都很方便。很感謝公婆、先生雖沒有信仰,但很支持我參加學會活動。能獲得這些福運,都是堅持貫徹信心的功德。

順利懷孕 決意為廣布奉獻
然而,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挑戰。婚前,曾有中醫跟我說:我的體質婚後絕對無法受孕,其中一個甚至勸我別結婚。在結婚7個月沒有懷孕後,我到醫院做檢查,發現我的子宮中膈、輸卵管間長了一塊瘜肉,是造成不孕的原因,要動手術切除。
當時我想起莊青老師曾創造子宮肌瘤消失及《和樂新聞》曾刊載一位子宮嚴重沾黏、醫師認為絕不可能受孕的教師,透過妙法如願懷孕生子的體驗。於是,我向御本尊祈求,下次再去醫院檢查時,結果一定是正常的,而且要自然懷孕。結果,還不到下次門診的時間,我就懷孕了。
過去,我認為幸福是外來的,可遇而不可求,但是現在的我認為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感謝在我年輕時,能透過信心戰勝病業,發覺自身擁有無限的潛能,創造身為人的價值,這樣的改變是信仰前的我做夢都想像不到的。
最後要感謝一路上陪我共戰的女子部姊妹、長期鼓勵我的許多婦人部前輩和全力支持我的媽媽,沒有他們的鼓勵與陪伴,我是無法挑戰過來。正如池田先生所說:「最苦惱的人,透過唱題必定成為最幸福的人;最煩惱的人,會成就最偉大的人生,這就是佛法」。今後,我將努力為他人的幸福奮鬥,來報答御本尊及學會之恩

 

 宗教體驗篇之三

 臺灣中華日報:法輪功養身 朱琬琪女士分享經驗

——煉功後身體健康心性也更寬容

中華日報記者劉榮輝/南市報導

【明慧網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2001年10月21日第24版。

「腫瘤讓我和家人陷入愁雲慘霧之中,但修持法輪大法後,卻讓我重獲新生命。」擁有兩個法學碩士,曾做過外交官,現職金融集團法務室經理的朱女士,二十一日以過來人身份,鼓勵所有人摒棄成見,誠懇謙虛修煉法輪大法。

法輪功研究學會和中華日報合辦的第二場「法輪大法心得系列講座」,昨天下午二時,在本報演藝廳舉行,昨邀請的是雙法碩士朱婉琪女士,談修法後心路歷程,演講在本報副社長鄭麒麟介紹朱女士個人經歷的引言後,隨即登場。

朱女士說,兩年多前,因一場突來腹痛發現腫瘤,從此遍訪中西名醫治療,甚至找氣功師發氣治病,但都未見效果。當醫師勸她提早把器官摘掉以免轉為惡性腫瘤,原本強作鎮靜的心態,也開始消沉。就在這時,看到報紙上有關中南海事件,其中最吸引她的一篇:二千個法輪功學員煉功後未留下一點紙屑的報導,對中國人公德心缺乏信心,簡直不敢相信,因此興起瞭解念頭。

從小體弱多病的朱女士,剛開始對學煉功動作並沒信心。她指出,讀完《轉法輪》一書,開始上九天班的第一天,第一套動作都還沒記全,當晚她全身經脈和末梢神經猶如電流般,快速轉動抖動著,原本用手在小腹下部可摸到硬塊變軟了,因疼痛站不直的腰也可以站立。

在修煉過程,朱女士心性方面也有所變化。她表示學法後,面對問題和待人處事方面,更能以寬容的心與平和心態處理,而真善忍力量,也讓她在面對美國九一一攻擊災難中,毫髮未傷全身而退對此朱女士則有另番體悟,這應是修法後有份堅實信仰所致。

「法輪大法要內修的,非為祛除病痛強身才學法」。從事法律工作的朱女士,在親身體驗真善忍大法力量後,屢次法庭談判過程中,訴訟雙方因轉戾氣為祥和而深受感動,亦為大法賜給她的智慧與新生而感激不已

朱女士說:《轉法輪》這本書,她看過上百次,每次閱讀後都有不同的感受。她表示,從不去想消業的事,只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到底有沒有符合自己所認知的真善忍標準。

學法輪大法,就是要挖掘自己內心裏隱蔽污穢的執著心,然後在意志上和行動上,真正地祛除這些執著,如何放下心中執著,「祛除人執,大法晝夜不離方寸,就一個修字了得」,只有不停修煉,才能以身、以心體察宇宙的真理,瞭解真相,獲得永續的慧命

 

藉由信仰療癒身心疾病的案例

藉由信仰療癒身心疾病的案例(課堂討論用

 宗教體驗篇之一

◆體驗談

揮別憂鬱 開創光明未來  ◎彰化區婦人部 賴鈺芳

◆賴鈺芳(前排右1)感謝因為透過學會使命的磨練,讓她揮別憂鬱症的陰霾,邁向幸福人生。

_1999年,媽媽為了爸爸及家中債務問題來入信。初聞大聖人佛法的媽媽很單純,透過真誠的祈求,問題獲得初步的解決,這是媽媽初信的功德。

為種種困難苦惱 罹患憂鬱症
當時正為家庭、工作、人際關係、健康、感情種種困難所苦的我,卻未發心,只是抱持「時間會改變一切」的消極心態。2001年,當我遭遇到人生最大的挫折時,我開始怨天尤人,甚至想以逃避的心態結婚,藉此脫離苦海。
然而,事與願違,就在我滿心期待新人生之際,我的婚事告吹,也因為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婚姻,剎時間希望落空,受不了這種打擊的我罹患了憂鬱症,從此展開了一段與病業挑戰的艱辛日子。
 生病之後的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原本還可喝點流質的東西,到最後竟都無法下嚥,這樣的情況持續了4個月。直到暑假來臨,我的身體竟虛弱到無法從床上爬起或走出家門了。
 在最艱難的時刻,婦人部盧月娥阿姨鼓勵我,現在我最需要做的是利他的行動,女子部淑真姐邀我跟她一起去家訪、鼓勵同學。我想我這奄奄一息的樣子,能鼓勵別人什麼呢?但是淑真姐鼓勵我,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出去,而我照做了,同時接受醫師的治療。
最關鍵的是在7月中旬,淑玲姐要我協助高中研修的表演節目。我心想自己的身體難以負荷,但是淑真姐鼓勵我要以使命轉換宿命。已無路可退的我接下了這個使命,並強盛祈求一定要完成使命。這段期間,無論是做節目企劃、邀約同學或節目訓練,我都是以唱題(唸誦「南無妙華蓮華經」的經題)為根本去奮戰。一開始只能唱5分鐘的題目,又因體力不支倒在床上起不來,到後來逐漸增加到10分、20分。一天下來已能累積一個多小時的題目。但是,這期間的運營還是很不順利,我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全力為他人幸福努力 轉換病業
正如池田先生指導:「信仰就是永遠與窮途末路的奮戰」,這時,我知道除了祈求、再祈求,我已別無方法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唯一煩惱的只有如何去完成使命,也沒有再多的精神去想我的病及未來。結果,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食慾也慢慢恢復。最後,在研修結束大成功之後,我竟然在病倒的第六個星期後站起來了,真是感謝御本尊!讓我深深體會到「以使命轉換宿命」的道理。
因為家族中有因罹患精神疾病而長期臥病在家或自殺身亡者超過10人。其中,只有我與媽媽因妙法而得救,甚至過得比生病前更好,這就是妙法的力量。在生病期間,我思考很多的事。從一開始埋怨很多人,到自己深深懺悔並祈求要有勇氣去「人間革命」改變這一切。雖然非常困難,但唯有將心中所有的怨恨、不滿、嫉妒、驕傲、執著等污染生命的東西一一拔除,讓生命清淨時,宿命才能轉換,生命才會歡喜。
 這幾年來,我雖斷斷續續生過病,但是感謝學會給我使命的舞台,讓我有努力的目標。每一個使命的完成就是我戰勝病魔的時刻,屢試不!因為,每個使命完成後所獲得的感動與生命力,成為我挑戰現實課題的最大力量。因此,前輩交代的任何使命,我從來不會推辭。任何一項工作我都是全力以赴!每一次的活動,絕不放棄,把握每次累積心之財的機會。

婚姻、信心獲得家人支持
在零缺席的學會活動中,我的生命不斷獲得磨練,我的生命境涯不斷的擴大;人際關係、教學工作一天比一天進步!這樣的改變也讓我有勇氣去和許多的家長和朋友進行佛法對話。十幾年來,折磨著我的嚴重失眠情形也都好了。
 信心7年多來,我的生命不斷朝著更好的方向改變。前輩也說:信心越強盛,越能吸引善緣。2005年底我認識了先生,沒多久媒人就上門提親。提親時,我堅持要向先生提起信心的事,因為因信仰重生的我,決定要過一個廣布的人生。我就向御本尊祈求,如果先生是我最幸福的廣布伴侶,他的家人一定能接受我的信仰。最後果真在公婆了解的情況下,開始籌備婚事。
更有福運的是,在訂婚之後,公婆買了一棟房子給我和先生2人住,讓我可以自在的唱題,我也很順利在去年10月安置了御本尊。此外,結婚前,一部伴我上山下海很多年的廣布車報銷了,婚後公婆就買了一部新車給我上下班開。現在無論活動、輸送會員都很方便。很感謝公婆、先生雖沒有信仰,但很支持我參加學會活動。能獲得這些福運,都是堅持貫徹信心的功德。

順利懷孕 決意為廣布奉獻
然而,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挑戰。婚前,曾有中醫跟我說:我的體質婚後絕對無法受孕,其中一個甚至勸我別結婚。在結婚7個月沒有懷孕後,我到醫院做檢查,發現我的子宮中膈、輸卵管間長了一塊瘜肉,是造成不孕的原因,要動手術切除。
當時我想起莊青老師曾創造子宮肌瘤消失及《和樂新聞》曾刊載一位子宮嚴重沾黏、醫師認為絕不可能受孕的教師,透過妙法如願懷孕生子的體驗。於是,我向御本尊祈求,下次再去醫院檢查時,結果一定是正常的,而且要自然懷孕。結果,還不到下次門診的時間,我就懷孕了。
過去,我認為幸福是外來的,可遇而不可求,但是現在的我認為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感謝在我年輕時,能透過信心戰勝病業,發覺自身擁有無限的潛能,創造身為人的價值,這樣的改變是信仰前的我做夢都想像不到的。
最後要感謝一路上陪我共戰的女子部姊妹、長期鼓勵我的許多婦人部前輩和全力支持我的媽媽,沒有他們的鼓勵與陪伴,我是無法挑戰過來。正如池田先生所說:「最苦惱的人,透過唱題必定成為最幸福的人;最煩惱的人,會成就最偉大的人生,這就是佛法」。今後,我將努力為他人的幸福奮鬥,來報答御本尊及學會之恩

 

 宗教體驗篇之二

臺灣中華日報:法輪功養身 朱琬琪女士分享經驗

——煉功後身體健康心性也更寬容

中華日報記者劉榮輝/南市報導

【明慧網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2001年10月21日第24版。

「腫瘤讓我和家人陷入愁雲慘霧之中,但修持法輪大法後,卻讓我重獲新生命。」擁有兩個法學碩士,曾做過外交官,現職金融集團法務室經理的朱琬琪女士,二十一日以過來人身份,鼓勵所有人摒棄成見,誠懇謙虛修煉法輪大法。

法輪功研究學會和中華日報合辦的第二場「法輪大法心得系列講座」,昨天下午二時,在本報演藝廳舉行,昨邀請的是雙法碩士朱婉琪女士,談修法後心路歷程,演講在本報副社長鄭麒麟介紹朱女士個人經歷的引言後,隨即登場。

朱女士說,兩年多前,因一場突來腹痛發現腫瘤,從此遍訪中西名醫治療,甚至找氣功師發氣治病,但都未見效果。當醫師勸她提早把器官摘掉以免轉為惡性腫瘤,原本強作鎮靜的心態,也開始消沉。就在這時,看到報紙上有關北京中南海事件,其中最吸引她的一篇:二千個法輪功學員煉功後未留下一點紙屑的報導,對中國人公德心缺乏信心,簡直不敢相信,因此興起瞭解的念頭。

從小體弱多病的朱女士,剛開始對學煉功動作並沒信心。她指出,讀完《轉法輪》一書,開始上九天班的第一天,第一套動作都還沒記全,當晚她全身經脈和末梢神經猶如電流般,快速轉動抖動著,原本用手在小腹下部可摸到硬塊變軟了,因疼痛站不直的腰也可以站立。

在修煉過程,朱女士心性方面也有所變化。她表示學法後,面對問題和待人處事方面,更能以寬容的心與平和心態處理,而真善忍力量,也讓她在面對美國九一一攻擊災難中,毫髮未傷全身而退對此朱女士則有另番體悟,這應是修法後有份堅實信仰所致。

「法輪大法要內修的,非為祛除病痛強身才學法」。從事法律工作的朱女士,在親身體驗真善忍大法力量後,屢次法庭談判過程中,訴訟雙方因轉戾氣為祥和而深受感動,亦為大法賜給她的智慧與新生而感激不已

朱女士說:《轉法輪》這本書,她看過上百次,每次閱讀後都有不同的感受。她表示,從不去想消業的事,只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到底有沒有符合自己所認知的真善忍標準。

學法輪大法,就是要挖掘自己內心裏隱蔽污穢的執著心,然後在意志上和行動上,真正地祛除這些執著,如何放下心中執著,「祛除人執,大法晝夜不離方寸,就一個修字了得」,只有不停修煉,才能以身、以心體察宇宙的真理,瞭解真相,獲得永續的慧命

 

 

探索唯識(2018年再修訂講義)

靈鷲山慧命成長學院講義
20138-9

探索唯識(2018年再修訂講義)
Lecture on the Buddhist Consciousness-only Doctrine

陳玉璽 主講
佛光大學名譽教授

一、淺釋「唯識無境」及其修證意涵

1.1 佛經比:《大日經》以旋火輪比喻世間事物和身心五蘊幻化無實。請思考:魔術師手持一個小火把快速旋轉變成一個連續不斷的大火圈,從唯識佛理來看,這大火圈是虛無/虛幻/虛假的嗎?很多佛教人士可能回答說:是的,這正是《大日經》所要傳達的信息,世間一切事物都是虛假虛幻的。但是從唯識佛理來看,這大火圈(以及下面所要談到的電視畫面)都是按照與「識」相關的因緣條件所緣生(本講義稱為「唯識緣起」),「緣起故有」,如《大智度論》所教導,一切緣起事物在世間法上有其特殊的功能、作用或影響力,我們怎能說它們是虛無或虛假呢?另一方面,一切事物皆由緣起,故無吾人所妄執的「實有」性質,也就是沒有客觀獨立存在於吾人心識之外的真實存有性,唯識學稱為「無實體」(或無自性)。諸法緣起,故無實體(無自性),即非實有,亦非虛無,無實無虛、非有非無,成「中道」義,亦是「空」之本義。這就是本節所要探討的「唯識無境」-一切事物依「唯識緣起」之理而成立,故「無實體」可得,不是眾生所妄執的實有或所謂「心外實境」,但也不是虛無虛假。若說是虛無虛假,便很容易落入否定世間的虛無主義思想,跟妄執實有一樣,都是唯識學(及一切佛法)所要破斥的「邊見」。

1.2 科學解釋:電視畫面是由大約40萬個極微細的光波點所組成,它們並不是同時出現的,而是一點接著一點,由電子槍以極快速度(約1,000萬分之一秒)打在螢光幕上,打完一幅畫面只需0.04秒,也就是一秒鐘能打出25幅畫面。光波點剎那滅去,螢光幕除了一個小光點迅速生滅以外空無所有,為什麼我們能看到整幅畫面呢?因為光波進入視網膜後能被吸住長達0.2秒,也就是每0.2秒有5幅完整畫面停留在視網膜上面,並且迅速被轉換成電子訊號傳輸到大腦,由大腦按照光波的波長等特性加以解釋,在大腦的彩色顯像區裡形成彩色影相,再傳送到眼根(視覺神經系統),向外投射,這就我們所「看到」的電視畫面。這個光波透過視覺神經系統和大腦神經系統顯現物象的科學原理,適用於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物,實際上外界並沒有任何實物被我們「看到」,只是眼根與大腦協作,把極微細的光波點加以拼湊並解釋為彩色形相;在此同時,第六識 (唯識學稱為「意識」)運用語言概念去分別和認知為某物,並且給出某種意義。除物象外,聲音、香臭、味道、觸象(軟硬/粗細/冷熱等觸覺現象)、意象(心念/思想/想像)等五類境相,也都是藉由快速生滅的能量波透過耳根等五種感官與大腦協作而幻現,都是心識的產物,而不是客觀獨立存在於心識之外的「實體」或「心外實境」。此即「唯識所現」,意指一切事物都按照唯識原理,藉由上述因緣條件的湊合而在心識中顯現(=唯識緣起),故非實有,但亦非虛無。依此「唯識無境」之文字般若深入觀照,最終可成就實相般若,即證悟諸法空性的解脫智慧。

1.3 語言心理學的解釋:語言概念的功能是為事物設定範疇,並劃分彼此的界限。一個形相一旦被語言概念框住,就被我們妄認為真實、不變、獨立自存且與其他事物界限分明的個體。佛法及唯識學稱此為「實體見」(或自性見),是人類最根本的妄見;由實體見衍生出我執、自我中心、能所(主客)對立、物我分離、善惡/美醜/淨垢等二元觀念的對立互斥,以及由此二元對立意識所引生的貪瞋愛憎習性。可見語言(名相)在唯識學上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所謂萬法「唯識所現」,在很大程度上是「唯名所現」,亦即由於語言名相的施設,事物才能顯現其獨特的意義而被我們認知,但也因此被我們妄執為實體。佛教聖者的證悟就是徹見「我」及事物本來「無實體」(無自性=性空),即沒有我們所妄執的真實、固定不變、獨立自存且與他者分離隔絕的自體存在性(=自性=實體)。證悟無實體(無自性)時,由實體妄見所衍生的「我」見、能所(主客)對立意識、邊見及其他妄見亦同時破除,也就是證悟空性。《解深密經》和世親的《唯識三十頌》教導我們了解這個「一切法無自性」的根本佛理和唯識理,而體證「無自性」必須從了解語言(名相)的性質及功能入手。(參見以下第五節〈唯識原理要點5.4)

1.4 認知的盲點:從上述可知,人類的認識能力有兩個大盲點:

1.4.1 常見:由於感官能力的局限性,看不到宇宙萬物的微細能量剎那生滅的真相(即佛陀所說的「無常」),以為有真實的、固定不變的個體存在性,因而對「我」及世間事物生起執著(貪愛及瞋憎)。

1.4.2 實體見(自性見):由於名相(語言概念)的誤導,以為有獨立自存而與他者分離隔絕的真實個體存在,因而產生我執、自我中心、能所(主客)對立、善惡美醜等二元觀念的對立互斥,以及由此所引生的貪瞋愛憎的習性。原始佛法「五蘊無我」的教導,便是為了對治「常見」和「實體見」(早期佛法稱為「我」見=以為事物及身心五蘊皆有真實自體self-substance的妄見)。首先,佛陀親證身心一切現象(五蘊)剎那生滅,根本沒有人們所妄執的常住性(堅實、固定不變性),此即「無常」,無常故無實(無我)。其次,佛陀為了破除名相所造成的實體見,教導拆解「名相法」(概念法),直契「實相法」(究竟法),即摒除「我」及一切名相概念的干擾,俾能直接體驗身心五蘊(尤其苦樂感受)並沒有一個實體之「我」在主導見聞覺知和苦樂感受的活動,從而體證五蘊無我的實相,無我的智慧能幫助我們從迷妄中覺醒,從痛苦煩惱中解脫。

*1.4.3 唯識學如何體證五蘊無我先說「識」為何是「無我」:舉目所見一切境相,都是種子(阿賴耶識)、眼根、外塵等眾緣和合,同時現起眼識及境相,此原理稱為「唯識緣起」(或阿賴耶緣起),緣起故無實體(無我),這表示沒有一個「我」在看(無看者)。其次,眼識與境相既然都無實體,它們就不是眾生所妄執的能所(主客)對立,而是一體不二的,識與境互融,本性皆空。此即「識」無我(無實)的雙重意涵。依同樣的唯識理,五蘊中的「受」(苦樂感受)也是唯識緣起,故無實體,沒有「我」在感受苦樂(無受者);而「受」無實體表示苦樂感受的本質是空性。若悟此理,則對快樂感受不再生起貪愛執取(受滅愛取滅)。這是佛陀觀十二因緣悟道的重點。佛陀說:看只是看,聽只是聽,感覺只感覺…意思是:因緣和合就有識生起,而無「識者」,沒有一個「我」在看,在聽,在感覺。在此「無我」證悟中,「識」與「境」呈現其本來一體的實相,能所(主客)俱泯,「能識」(能看、能聽、能感覺的作用)轉化為無我純粹覺性(般若智慧),而「所識」(境=物象、聲音等)亦呈現其與般若智慧合一的空如本相,空有不二,此即慧解脫;在藝術欣賞上,能所俱泯的精神境界可被體驗為一種真實意義感、神聖感和真善美的純粹本質。

1.5 唯識無境與唯識中道:唯識學發揚佛陀的教說,以唯識原理解釋「我」及一切法(合稱我法=一切境)都是唯識緣起,故無實體(無自性)可得,此即「唯識無境」。「無境」是破除人們執「境」(包括我、五蘊及世間事物)為實有的妄見(即破除實體見),而不是說境是虛無;若說是虛無,便落入另一極端的妄見──斷見(或虛無見),有此妄見,便迷失空智。無論是中觀學的緣起論或唯識學的緣起論,都是要破除二邊執見而開顯佛法的中道空智。故「唯識無境」的真義是說,一切境(或一切法)依唯識緣起之理而現起,故非實有,亦非虛無,無實無虛,超離二邊執見,是為離二邊之唯識中道,亦即是證悟真如空性的般若智慧。此外,唯識學還講到以下兩個「唯識中道」的勝義:

1.5.1 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唯識中道:一切法無自性(無實體),即是證悟一切法本性空,而本性空不離表相(現象)之「有」(存在性),亦即從世間事物的存在性看出它的空性,故不生起貪瞋執著;證悟空性時不捨棄世間的存在性,故能運大悲關懷眾生與世界,這就是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唯識中道

1.5.2 互為緣起的唯識中道:境依內識(阿賴耶識=種子)而現起,而內識亦須以「塵」(尚未在中現起前的「可能態」或「未顯化狀態」)為緣,才得以生起作用(現行),即顯現為眼識、耳識等六種識用,故互為緣起同時成立;若無認識主體(我/識),則世界的存在性便無從講起;若無所識客體(境或世界),則主體之我/識亦無由顯現。主體之我與客體之世界互相依存,互相為緣同時俱起,這是互為緣起的唯識中道(見世親《辯中邊論》)。這個中道智慧讓我們明白個人並不是獨存孤立於世界之外,自我與眾生萬物也是同體共生的整體。

二、唯識無境觀的練習

以下各種觀法都是為破除名相執著、開顯實相而設計,因此都屬唯識無境觀,能幫助學人離執息妄,發展圓滿覺性和解脫智慧。其中覺受觀和經行觀(都屬正念禪=內觀)已被證實具有身心療癒的功效。

唯識學的「境」是指唯識緣起而由七識所認知的一切對象,包括「我」。「我」既是能識主體(subject),又是被主體所認識的客體(object,即對象),即「我」被自己的妄識「對象化」。觀「無我」是唯識觀的主要項目。

作觀時應放下對自我和名相知見的執著,從世間法的境相入手去作唯識理的反省和探索,即反省和探索吾人執「我」及一切境相為實有的錯誤知見,以全然開放的心去體會萬法唯識所現故無實體可得的唯識真理。

2.1「無我」觀:輕閉眼睛,自問:「我是誰?」或「禪修者是誰?」先反省一下你一直把「我」當作實體,再問:「我真的是實體嗎?」不必急著否定實體,只要用心體會:「我」的身心五蘊都是唯識緣起,在識中顯現的影像,不是客觀實有之物,怎麼會是獨立自存而與他者分離對立的真實個體呢?

**輔助觀法:原始佛法的無常無我觀旨在發展正念(有智慧的覺知,巴利文samma sati,英譯right mindfulness)去覺察身心的深層結構剎那生滅,是一個不斷流變的過程,怎麼會有一個堅實不變的「我」呢?應注意的是:光作這種無常觀是不夠的,因為「我」的實體執見是人類長期以來使用語言概念所形成的根深柢固的定見,要想破除它,不能只靠觀照身心現象的無常生滅,更應以緣起觀去超越現象生滅及語言名相的束縛,直接體驗「我」及身心現象皆無實體的空性實相。簡單的緣起觀介紹如下:輕閉雙眼靜坐,冥思體會你的整個肉身都是眾生和萬物(包括每天食用的飯菜、飲水、氧氣、陽光等)的賜予,沒有一寸皮肉屬於「我」所有。我」是「非我」(眾生萬物)所成就的,故「我」即「非我」,哪裡有一個與眾生萬物分離而獨立自存的實體之「我」? 再者,全身65兆細胞和1028兆原子分分秒秒都在被替換更新,全身原子一年被更換了98%,可見「我」與大自然是互相交融而且不斷變化的整體,哪裡有一個與大自然分離隔絕的實體之「我」呢?

**以唯識緣起之理觀五蘊無我: 進一步的緣起觀是以唯識緣起之理拆解「名相法」(或概念法),直契「實相法」(或究竟法),亦即摒除名相概念的干擾,直接體驗五蘊名色並沒有一個「我」在主導見聞覺知和感受苦樂的精神活動。(參見上文1.4.3

2.2 對境觀:張開眼睛,隨緣觀察眼前一切對境,都是唯識所現,亦即剎那生滅的微細光波在視覺神經系統(眼根)和腦神經系統的協作下所幻現的影像,「境」與「識」一體不二,沒有客觀存在於識外的實境,無客觀就無主觀,,即無眾生妄識中的能所(主客)對立,沒有一個「我」在看,也沒有被看的實境(客體/對象)。此時「識」已轉化為無我純粹覺性(般若智慧),「境」亦顯現其本有的真善美的神聖本質;在藝術上是美感經驗的巔峰,在佛法修行則是般若空智的呈現。請默念:因緣和合就有眼識生起,沒有識者,沒有一個「我」在看。佛陀說:看只是看,聽只是聽,感覺只是感覺。 最後閉目冥思:平時你以為客觀真實的我和世界,原來並不是客觀真實的存有,應該破除這實體妄見,但也不能落入另一個極端的妄見──虛無見,不可把「我」和世界看成虛無。體會一下「我」與世界無實無虛的中道佛理和「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般若智慧。

2.3 觸覺觀: 閉起眼睛,手放在桌上,首先覺知我的手正在觸摸桌子,然後作唯識理的反省,即反省你把「我」、「手」、「桌子」等名相觀念實體化,其實是「但名無實」、唯識(唯名)無境。現在請摒除這些名相觀念,單純覺察手接觸桌面的感覺,而沒有「我」、「手」、「桌子」的觀念介入,這是佛陀所教導的從概念法(名相法)契入究竟法(實相法)直接體驗,也是唯識觀的重要觀法。請在心中默念:因緣和合就有感覺生起,沒有感覺者,沒有一個「我」在感覺佛陀說:「看只是看,聽只是聽,感覺只是感覺。」

2.4 覺受觀:在禪坐中專注覺知身體各種感受(苦受、樂受及不苦不樂受),摒除「我」、「身體」、「我在感受疼痛」等名相概念;不作「好」或「不好」的價值評判和觀念分別,對樂受不生貪愛,對苦受不生瞋憎,只是單純地觀察和覺知感受。這樣的「純粹覺知」(pure awareness)就是佛陀所說的「如實知見」,也是正念禪法的「觀」的本義。(按:「觀」的巴利原文Vipassana,本義為「清晰如實地觀察」,中文現在譯為「內觀」)。如實觀的正念禪修能把痛苦感受中的觀念及情緒成分加以析離,剩下純生理的疼痛現象,是可以忍耐和接納的,也就是達到「痛」而不「苦」甚至不痛的療癒效果。這就是佛陀在《阿含經》一再宣說的「堪忍身苦,不受心苦」(意思是:正念禪修使我們有智慧和慈悲去忍耐和接納身體的痛苦,能如此,精神上就不會有苦惱,甚至連身體的痛苦也能得到紓解或消除。)

2.5 經行觀:自然走路,專注覺知手腳移動的現象,摒除「我」、「手」、「 腳」、「走路」等名相概念,只是單純覺知「持續移動」的實相(稱為「風大」=身體四類觸覺現象中的流動現象,摒除名相的介入,故「風大」代表實相法/究竟法)。這是南傳馬哈希大師的教法,也是佛陀的傳統教法。

2.6 光明觀:閉眼觀想你浸潤於如來法身的無量光明中,體會這光明的本質是法身大智、大悲和大願,能化解焦慮、恐懼、不安、罪咎、內疚、自卑和瞋恨,帶來身心療癒的力量,增長慈悲愛心、包容、寬恕、平安和喜悅。然後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我的思維和想像,法身光明不是客觀存在於心外之物,無有實體可得,但可也不是虛無啊。法身光明的實相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想要知道。」

2.7 其他觀法:自己可以創造其他觀法,只要把握一個大原則,即從現實生活及名相入手,去破除「我」等名相概念及其所造成的實體(自性)妄見,深入體會一切事物唯識所現,故無實體可得的唯識真理。

三、「唯識」是什麼?

3.1「唯識」是佛陀、龍樹及彌勒、無著、世親等瑜伽行派大師所體證的意識原理,涵蓋「識」的本質(識體=阿賴耶識的體性,即真如法性)、八識作用(識用)以及識與境(現象)的互動關係。在佛法實踐上的主要意義是論證萬法唯識所現,故無實體(無自性)可得;幫助我們破除妄見執著,開啟解脫智慧,進一步體證「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中道佛理。

3.2 佛陀對「唯識」的洞見散見於《阿含經》及大乘諸經,其中以《解深密經》最有系統性,闡論深層心識(心=阿賴耶識=一切種子)如何透過根身(感官及其他身體器官)和七識主導身心活動和認識作用,並揭示阿賴耶識(=阿陀那識)及五蘊無我、無實體的本質。

3.3 龍樹深解「唯名」之理,謂萬法依假名(語言概念)才能被認知,但也因此被妄執為實體(即與他者分離隔絕、界限分明而獨立自存的真實個體,此妄見又稱「自性見」),必須以緣起法則破斥實體自性)妄見而證諸法本性空(無實體/無自性),但名無實性空唯名。後來《解深密經》對假名導致實體執見之問題作了精闢論述;唯識學又將其發展為第六七識的名言種子論述,「唯名」成為唯識原理的重要環節;萬法唯識所現,其中必含假名(即因有假名施設,才能在吾人心識中顯現為有意義的個別事物), 故無著大師在《大乘莊嚴經論》說:「唯名即唯識」。

3.4 瑜伽行派依佛陀教導及自己的修觀體證,開顯「唯識無境」之深義及「一切種子」(阿賴耶識)的運作原理;最後由世親大師集唯識學之大成。世親依《解深密經》揭示「一切法無自性(無實體)」的究竟真理,可說是對「唯識無境」的最佳解釋,意即依唯識緣起所現起的一切境相都無自性(無實體)可得。

3.5 現代的現象學及意識研究提供了一些學理洞見,有助了解唯識原理,但不能取代唯識學,因為缺少佛理的見地。

3.6 唯識原理幫助我們了解「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中道佛理。在實踐上,觀萬法唯識(或唯名)而離執息妄、破相顯實,為原始佛法觀五蘊無我的修行提供了具有學理性的解釋,能幫助修學佛法者發展圓滿覺性和解脫智慧。

3.7 唯識學的重點之一是探究業識原理對修行及療癒的重要意涵(詳見下文第五節「唯識原理要點」)。

四、「唯識」不是什麼?

4.1唯識」不是指「唯有識是實有,境是虛無」。此說落入「常

見」(實有見)與「斷見」(虛無見)的二邊執見,也違悖一切法無自性(無實體)及五蘊皆空的根本佛理。(按:識蘊與其他四蘊的本性皆空,無有實體,「識」怎麼會是「實有」呢?)。唯識學的核心義理「唯識無境」是指一切現象(包括身心五蘊及外境)皆依唯識緣起之理而現起,故無實體(無自性),即不是客觀存在於識外的「實境」,但亦非虛無,而是唯識緣起之「有」,即依種子、六根及外塵等因緣和合而在識中現起,是意識經驗層次的存有,本性是空,空有不二。唯識學講「無實體(無自性)」是為破斥眾生執「有(實有」執「無(虛無)」,有無對立,即以為事物有實體(或自性)的妄見,而不是否定事物的存在性。此理同於中觀學的「緣起性空」諸法緣起故無自性(無實體),非實有,亦非虛無,非實非虛,蕩除二邊執見而證空性,離二邊故,又稱為緣起中道。故宗喀巴大師曰:「深解緣起,能斷邊執。」印順法師曰:「緣起是離二邊之中道。」總之,「唯識無境」是指唯識緣起之一切境相無實體,非實有,亦非虛無,故契唯識中道之旨(見上文第一節)。本為破執息妄,後世不察,以為否定外境的存有,墮虛無之妄見,誠為唯識學之憾事。

4.2唯識」不是講阿賴耶識種子單獨「變現」外境,而是互相為緣,同時現起。若無外緣(=塵=光波、振波、香波、味波、觸波等),則「」不能起現行;若無內識(種子=識功能之潛能),則亦無從顯化。認識主體(識/我)與所識客體(境/世界)互相依存,證成唯識中道之真理(見上文第一節)。

4.3唯識」不是二分對立,而是境識一體;依唯識理,不外是的表現形式,亦挾以自顯,二者皆無實體,故可互融,畢竟非境非識,本性是空。此即世親大師所說的「唯識實性」(從唯識立場所體證的諸法實相),亦即真如空性=諸法勝義,是究竟唯識理。(參見世親《唯識三十頌》)

4.4唯識」不是講「賴耶唯妄」或「虛妄唯識」,因為阿賴耶識是最深層微細心(簡稱「心」,citta),是身心總體功能之潛能(唯識學稱為一切種子),體性是空,非真非妄,喻為真如(或如來藏清淨心),真如空性與種子一體不二,合稱阿賴耶識。種子雖可由妄識回熏,但作為潛能,唯是無記,無所謂善惡真妄,亦不障覆聖道,此即世親大師所說「阿賴耶識無覆無記」。再說,「唯識」的主軸是以唯識緣起之理破斥眾生的妄識和妄相,眾生因為不明唯識緣起才會有虛妄,怎可顛倒過來說唯識是虛妄呢?硬要把阿賴耶識說成虛妄,把「妄」與「真」(真如)看成對立互斥,無形中陷入實體(自性)妄見而不自知。

4.5 真如不是與現象界分離的「凝然不動」之理,而是現象界(包括種子)的究竟體性=空性,性相一如,空有不二,即本體(真如空性)與現象一體不二,才是正確的佛理和唯識理。有論者辯稱,真如若與現象(包括種子)成為一體,那就失去它的超越性而不再是真如了。此說與西方神學的外在神論(謂上帝乃外在於其所創造的萬物,否則就失去上帝的超越神性)如出一轍,都是以世俗常識計度究竟真理的邏輯戲論,不了解究竟真理(真如空性)是超越現象而又含攝現象的佛理和唯識現象原理,也就是大乘聖者(包括無著等瑜伽行者)所親證的「真空妙有、空有不二」。依佛理,真如空性若與現象(妙有=緣起之萬象)對立、隔離、界限分明,那就不是空性,因為空性意味著無對立、無隔離、無界限,即無一切妄見執著。

4.6 對唯識學的常見誤解是:阿賴耶識是貯藏種子的「貯藏所」或「容器」(西方佛學把阿賴耶識譯為store-house consciousness/ container consciousness),屬第八識,與前七識界限分明。這種誤解是被名相誤導的結果。瑜伽行派依照《解深密經》及其他唯識相關經典(如《阿毘達磨大乘經》)作出解釋:阿賴耶識本身即種子(一切功能的潛能),它沒有空間性,不是存在於身心裡面的某一處所,而是潛存於六根(感官)神經系統、大腦神經系統、細胞基因及所有身心結構中的潛在功能,遇緣才能起用。六根七識及一切外在境相是種子(=阿賴耶識)起用(現行)的結果,故稱為阿賴耶識的果相,種子則是阿賴耶識的因相(=作為原因的面向),意思是:阿賴耶識即一切種子,是身心一切現象及萬法現起的根本因,故比喻為種子

五、唯識原理要點

5.1 種子功能論:身心一切功能之潛能稱為種子,種子遇緣(如六根、外塵)才能生起各種功用(稱為現行)。功能潛能的總集合體稱為「一切種子」=阿賴耶識=心(指最深層的微細心,the deepest, finest, subtlest level of the mind)。換言之,阿賴耶識就是身心總體功能的潛在狀態,它有二面向:一為真如法性(空性)含藏宇宙萬有原理的「無限可能性」(infinite possibilities),此即阿賴耶識之「體」(超越的基礎或依據);二為眾生無數刼以來之行為、活動及一切經驗所回熏之餘勢,稱為習氣(業習)習氣長期累積,蔚為影響未來行為、活動及經驗的功能潛能,即種子,這是阿賴耶識的世間面向。種子之所以能生起種種功用,是因為有真如法性(空性)作為其超越的基礎或依據(體)。「」無「」不生,「」無「用」不顯,故阿賴耶識是體用不二/真妄和合之勝義。生命體的身心結構與功能都是種子促使細胞基因進化的結果;本來無名無形的宇宙萬物也因生命體的種子長期累積的功能演化,才能透過我們的大腦和感官顯現目前的樣相。本文第一節講到大腦及感官聯合顯現物象的科學原理,從唯識學來看,便是阿賴耶識的功能潛能(種子)遇緣起現行的表現。

5.2 萬法唯識/唯識無境:「我」及一切法(合稱我法)之形相皆依唯識原理而顯現,即依種子、大腦神經系統、感官神經系統、外塵等因緣和合而在中現起,我法皆不離,故非實體(不是人們所以為的客觀獨存於外的實物)。此即「唯識無境」(參見上文第一節第5項),若明此理,則能破除實體自性)妄見,徹見「無實體」(無自性)的諸法實相,而「無實體」(無自性)意味著無我、無能所(主客)對立,我與眾生萬物本來一體,當體即空,蕩除一切妄見執著,般若智慧與慈悲自然流露。世親大師所說的「一切法無自性」便是從唯識立場來詮釋「無境」的空性意涵;他所說的「諸法勝義,亦即是真如」(萬法之究竟真理即是真如=空性),也是表達同樣的意思。而真如與證悟者的圓滿覺性(般若智慧/圓成實性)無二無別(智如不二),皆依唯識實證之原理而開顯。可見萬法唯識不但指現象界,也指本體界之究竟真理(真如)與般若智慧都不能離開意識經驗。

5.3 業識原理種子是行為和經驗所回熏之果,又是影響未來行為和經驗之因,現行熏種子,種子又起現行,因果相循不斷。此業識原理可解釋基因進化以及萬物為何在吾人心識顯現目前的樣相。其中名言種子(即語言行為所回熏的功能潛能)決定我們對事物的認知方式及其意義;名言種子又將事物實體化,導致各種妄見及分別執著。此外,名言種子也帶來強迫性思維,不斷把我們拉回過去的痛苦記憶。我們日常的貪瞋習性反應也會回熏業力種子,長期下來形成一個業(貪瞋習性)的習性反應機制,使我們遇境就生起貪愛、憤怒、瞋恨等習性,成為生命苦惱之根源。業力的作用由因到果,可分為兩種型態:一是即時的,例如善念愛心生起時,立刻感受心地的清明和喜悅,立即產生身心療癒的效果,這叫做「因果同步」或「即時因果」(present karma);二是異熟的(經過一段時間業果才能成熟),例如善念愛心所回熏的種子不斷累積,由量變到質變,助長和增強了「善心所」(健康的精神品質),使未來的善念愛心更容易生起,這叫做「因果異熟」,或「異熟果」(ripening of karma)。同樣的道理,貪愛、忿怒和憎恨的習性反應也會產生「即時因果」和「異熟果」,使我們立刻感受苦惱、罪疚等負面情緒,立即影響身心健康;貪瞋習性的業力不斷回熏,使習性業障不斷增強,未來就更容易生起貪愛、瞋恨和忿怒的習性反應而感受愈來愈強烈的精神苦惱。了解以上業識原理乃是修行與療癒所必需,能幫助我們掌握身口意行為的因果法則,洞察行為的動機,如實知自心,避免造作惡業,同時積極創造自利利他的善業,不但可增進身心健康和幸福安樂,也是證悟佛道的重要資糧。

5.4 現行與回熏:我們的思想、感情、欲望、貪瞋習性等心理行為的表現(現行)都不是自發的,而是受制於潛意識的「業的能量場」,裡面的種子乃來自過去行為的回熏和積聚,遇緣起現行,現行再回熏為習氣種子,因果循環不斷。例如常發脾氣乃是過去同一習性不斷回熏種子的結果,而每發一次脾氣又回熏新的種子,導致習性反應機制愈來愈頑強、固著,因而也愈難消除。同樣的,妄想雜念也依業力的因果律而起作用,即妄想雜念回熏種子,形成另一個「業的能量場」,使我們常常不由自主地生起雜念。正念禪修教人專注覺知 當下,同時切斷貪瞋習性反應及妄想雜念,不再給「業的能量場」添加養料,這些習性業障就會逐漸消除,由正念導致正定,可開啟解脫智慧,增長慈悲愛心和安祥喜悅的健康品質。

5.5 名言種子結構:第六、七識運用語言概念來思考和認知,其所回熏的種子稱為名言種子,在「業的能量場」裡形成名言種子結構,透過基因代代遺傳,這是人類思考和認知能力的來源。當幼兒開始學習語言時,這個結構就被啟動,開始一個新的「種子現行種子」的因果循環;換言之,幼兒之所以能學習和使用語言,是因為潛意識

裡存在著祖先所遺傳的名言種子結構,而幼兒的語言行為又回熏新的種子給該結構,使其功能愈來愈發達。它根據過去習得的觀念來評判別人和自己,從而生起對別人的憎恨、厭惡以及對自己的瞋斥、貶抑、內疚和自卑。它是一種記憶體,能把我們拉回過去的創傷記憶(強迫性思維),讓我們感受精神苦惱。它以過去的觀念認知當前的事物,例如你看到某物,知道它叫「桌子」,是長方形、棕色、有四隻腳和一個桌面,等等,這些名相概念全部是過去記憶(名言種子)的重播和投射,你以為看到「桌子」並且知道它是什麼,其實你的「知道」只不過是一堆過去的名言種子的重新確認,你對此物的當下實相亳無所知,難怪你領會不到它的新鮮活潑和真正意義,只覺得它平凡、沉悶、了無新意。佛法(尤其禪宗)教人活在當下,不只是專注覺知眼前的事物,更重要的是破除名相知見的執著以及把時間當作真實的錯覺,使那代表過去的名言種子結構不再宰制我們的思維,不再讓「我」的妄識及其他來自過去記憶的名相概念束縛我們的心靈,這時才能徹見當下實相,真正活在無時間的當下。我們不再為過去感到懊惱、悲傷或忿恨,也不再為未來焦慮不安。「當下」的一切都是新鮮美好的,也是充滿平安、喜悅和安樂的,其秘訣就在於蕩除來自過去的觀念和記憶而洞見此心當體即空的實相。《金剛經》稱之為「過去心不可得」,禪宗二祖慧可大師說「覓心了不可得」,都是徹見那些帶來苦惱的觀念和情緒(總稱為「心」)其實並無實體可得,時間亦無實體可得,你以為是在「過去」發生的事,其實不在時間中發生,而是當下發生,當下即滅,唯留記憶,被我們妄執為實有。若悟此理,就不再被過去記憶所糾纏,就能安住於在當下;當下所呈現的「心」是無我無執的純淨的真心。

5.6 一切法無自性:這是《解深密經》和世親大師所強調的唯識方法論,意指吾人因語言概念之誤導而把「我」及一切事物妄認為真實且與他者分離對立,即有自性/實體可得。佛法與唯識學旨在破斥此自性/實體妄見而證諸法本性空(悟本無自性/實體可得)。故「一切法無自性」是從唯識實證的立場闡明義。明乎此,則知皆無自性(無實體),故可互融;真心與妄心亦無自性,故不是對立,而是一體不二的辯證關係。無自性的慧見可以破除能所(主客)對立和物我分離的妄見,使我與眾生萬物回歸一體,眾生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多一分包容和同理;了解一切妄見、惡業及貪瞋癡煩惱皆無自性,才能將其轉化為智慧與慈悲。大乘佛法所說的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明與無明其性無二等破除二元對立的論述,都是建立於「一切法無自性」的根本佛理和唯識理。《心經》所說「空中無色」不是說物質現象()不存在,而是說在空性證悟中一切現象皆無自性/實體;「無眼耳鼻舌身意」亦然。大凡佛經說「無」(如「本來無一物)都是指無自性(無實體),旨在破除眾生的妄執,而不是否定事物的存在性。

5.7 唯識中道(參見本文第一節

5.8 能所二取/見相二分(暫略

5.9 三性無自性暫略

5.10 如來藏緣起與阿賴耶緣起(暫略)

從唐詩及《莊子》的詮釋談龔鵬程的佛學思想視野

北京大學龔鵬程學術思想研討會

  從唐詩及《莊子》的詮釋
   談龔鵬程的佛學思想視野

佛光大學名譽教授
陳玉璽

           龔鵬程先生早年佛學思想的特色,並不像很多佛學著作那樣,以刻板的語言,就佛教(或佛法)的某一課題作冷峻的分析論述,而是把佛法的義理和慧見融會於中國文學及哲學思想,作綜合式的科際整合;也順著文學創作的路子,抒發他對佛法禪理的獨特領悟,往往流露一股超脫塵俗的性靈之美與慧思,字裡行間洋溢著禪的意趣和韻味,為一般佛學者所不能及。姑且不論龔氏是否證入佛法解脫道而斷除了世間的煩惱,其融合佛智禪理於文學論述的作法,在文藝創作理論和欣賞上獨樹一格,具有人文教育的價值;而有心學習佛法的讀者,從其理情兼備的論述中,比起那些刻板枯燥的佛學著作來,顯然更容易得到靈性上的啟發。

龔氏在這方面的表現,可以其論文〈禪說王維詩〉為例來說明。他以「禪機」來描述王維詩的精神境界,謂「心靜則明,明則通,通天地之靈,合宇宙之本,遂見萬物間之安定與和諧。故冥通大道,物我兩忘,與之為一。素心一片,皎皎肅穆,則格在其中,道亦在其中也。」「達禪之理,則大地盡作蒲團…..道因人而垂文,人因文以明道,道心匪在人心之外….心與景合,神與物契,妙體天機,則會心之處,必不在遠。一花一葉皆為菩提世界,一丘一壑俱是汪洋嵩嶽。洗心以定,靜慮凝思,既悟天地之玄機,詩亦無往而不自得,機趣盎然,噴薄而出。初不自知也,由人格精神中自然流出。」「程顥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者,摩詰(王維)為詩之心境也。此所謂深於禪義。故其詩恆於一丘一壑、一草一木間,吞吐清韻無限。….『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嚴羽語)。王維詩玲瓏透徹,非雅具禪機者何?」

王維受到母親的影響而學佛參禪,佛法造詣甚深,其字「摩詰」便是取自《維摩詰經》。故王維詩畫流露出禪佛的慧思和意趣,這是沒有疑義的。但龔氏並不認為王維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必然與學佛參禪有關,因為同一時代的詩人孟浩然、韋蘇州(應物)等人的作品也是跟王維一樣的「清遠幽澹」,但他們並沒有學佛參禪的體驗啊。尤有進者,民國初年的章炳麟、熊十力等人的佛學根柢也很深厚,但其為詩郤不能與王維相比。「況釋(佛)家大師,累世不絕,觀其遺詩,又多不與摩詰同。則王維之詩非必以習佛故,可較然而知矣。」龔氏的意思大概是說,佛法禪理的超世脫俗可以影響文學作品,使其展現清幽閒澹的風格,但不曾學佛參禪的文學家也能展現類似的風格。蓋才華與文章本來天成,而不是得自佛學的造詣或參禪的體驗。當然,修佛參禪若能達到「無我」和主客(能所)俱泯的境界,也就是證悟萬物眾生與我本來一體,而不再有「我」與「非我」的對立隔閡時,「真心」自然顯現而「神入」於天地萬物之中,則不但能感受萬物真善美的神髓,使藝術欣賞的美感達到巔峰,而且能湧現創作的靈感。古代漢地禪師及近現代日本禪師(尤其臨濟宗)的書畫和詩文頗有可觀之處,似得力於「沒有我在畫花,我就是花」(現代日本臨濟宗老禪師西村惠信語)的直觀體悟。就此而言,王維的創作靈感或許曾經得力於參禪的悟境亦未可知。至於章炳麟、熊十力等人,佛學的知識深厚並不等於他們擁有「無我」及物我一體的直觀體證,前者來自理智思維的功夫,後者則是超越頭腦理性的直覺。大抵理智的分析推論能力強的學者,直觀體悟的能力就相對薄弱,這是很難兩全的。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直覺的悟性並不一定得自修佛參禪,如龔氏所言,而可以是畫家或詩人凝神觀照的功夫成就。如李白的「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便是神入於山的物我兩忘的直覺觀照,一剎那間,人與山互為主體,山也有了生命,與人互相觀賞,趣味無窮,而不再是一般心識所見的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但李白並沒有修佛參禪的經驗啊。

龔氏對王維〈鹿柴〉詩的評論相當突出,與其說是文學欣賞,不如說是藉詩闡發佛法的空有不二之義理。詩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從藝術欣賞上說,「人語響」襯托出空山的寂靜無聲,語寂相映成趣;落日餘暉(反景)悄悄地照「入」深林中,「復」照在青苔上,似乎夕陽有意使深林和青苔在幽暗中閃耀一抹光輝,這又是一個明暗對照的藝術手法,又賦夕陽以生命,有如「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藝術的美感和趣味由此產生。但龔氏在這裡郤不重美感經驗,而大談依空成有、空有不二之佛法妙諦,把文藝鑑賞轉成佛學教育。龔氏詩評曰:「色空皆非相,何處立身形?故曰不見人。虛空無形,何來相貌?況萬法無自性曰空,無自性,因他顯性,猶蒼苔本無自性,因反景(影)而顯故也。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法身無相,應翠竹而成形;般若無知,對黃花而顯相。故曰空不異色,色不離空。天人合一,物我玄同。萬境俱空,故其迹若空中之音,過而不留,應而不滯。林中之物,自得安然。故曰:『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篇首一「空」字,實禪機關樞。不假造作,法爾如斯。不執相昧性,故幻相不昧實性,即幻即有,性相不二。青苔不越於色,寧非般若?著一『復』字,見其圓融周遍義,知萬法一如也。」龔氏以如此生花妙筆談論佛法,古今罕見,凸顯他的才華橫溢,以及從森羅萬象之表相悟見平等空性的佛法造詣。然而文藝創作畢竟是文藝創作,倘若王維在天有知而見此詩評,恐會哈哈大笑亦未可知。不過,撇開藝術欣賞不談,龔氏在此以理性與感性合一的手法闡發其對色空不二、性相一如的佛理領悟,對有心學佛的人士應該很有受用和啟發吧!

龔氏以《莊子》印證佛理,又以佛理詮釋《莊子》,這種作法在佛教學界有人不以為然,認為是早期「格義佛教」的餘緒。持此議者,其實是拘泥於頭腦知見和言詮上的歧異而迷失了真理的普同性。比較宗教學者休斯頓‧史密斯(Houston Smith)等人曾提出「超越性的統一」(transcendent unity)理論,謂各大宗教聖者所體證的「絕對者」(the Absolute,指上帝、真如、道、梵等究極的宇宙本體)具有「普同性」,只不過語言詮釋的歧異掩蓋了這種普同性和「超越性的統一」;「絕對者」被貼上各種不同的神聖標籤,用來排斥其他宗教的「絕對者」。準此以觀,如果撇開知見及言詮的歧異,直接從佛家及道家聖人所體證的究極真理去作比較,可以發現二者實具有頗多可資會通之處;而不同宗教思想或哲理的比較及整合研究,更具有學術上的價值。

龔氏以大乘佛教的「生滅門」(世間現象無常變化的面向)與「真如門」(真如本體常住不變的面向)二者的和合不二來詮釋《莊子》秋水篇的萬物變遷論。他說:「宇宙因變而恆存,萬物因改而日新。知相之不可恃,始可契大道之本真。所謂變易不易者,變易言其相,不易言其體也。釋家有生滅門、真如門;老子稱常道、非常道。子在川上,即於遷流中見不遷,於變易中窺不易也。豈離殊相而別具一本體歟?然諸法生滅,行相逝而無往。秉此以觀,尤見人事之不恆,而可以蕩我執我慢之思也。」按:變與不變,無常與常,乃是宇宙大道的一體兩面,「常道」超越一切思維言說,不可名,不可道,可道可名者是世間現象界,變化無常,遷流不居(非常道)。若明此理,則能隨順無常法則,破除對世間名利地位和個人成就的貪愛執著,不因成功而驕慢,也不因失敗而氣餒。如此對大道的理解與修為,可使我執我慢逐漸蕩除,損之又損,終可臻於無為而無不為,無為故無我,斯可觀道體之奧妙,而與「常道」冥契。此理會通佛道二家,殆無疑義;龔氏以上的比較論述鏗鏘有力。然龔氏又說:「子在川上,即於遷流中見不遷,於變易中窺不易」。根據《論語》的記載,孔子只是慨嘆川流之不居,並未教示不變之理體。或許龔氏推想孔子作為一代聖人,理應具有體證宇宙不變本體之智慧。若然,不失為卓見。蓋《易經》三義包含「不易」(東漢鄭玄釋),易者「不易之易」也,即萬物遷流變化中有其永恆不變之本體;孔子作《易傳》,焉有不明本體之理乎?至於《莊子》秋水篇,雖然未如老子《道德經》揭示「常道」之體義,但郤承續齊物篇的平等慧見,提出「以道觀之,何貴何賤?」「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龔氏由此推論《莊子》通於佛家之「一心開二門」(宇宙究竟真理及大心涵括生滅門與真如門的一體兩面),亦不失為一家之言,應該是可以接受的吧。

龔氏藉由莊子的齊物思想,把生滅與真如不二之佛法妙諦發揮得淋灕盡致:「江流仍是,而前流早逝,後水繼興。水則成雲,雲析為雨…..而興滅不已者,恰所以構成宇宙全體之不朽。指一水言,固逝不可返;舉長流而觀,則未嘗生,亦未嘗滅也。」依佛法空義,若明萬物平等一如(齊物),即入真如空智,故莊子講「齊物」,實是從宇宙本體(真如)的制高點觀察萬物紛紜背後的平等空性,由是知現象生滅之體性實乃無生無滅之真如理。依此類推,神聖與凡俗亦平等不二。故龔氏有言:「由凡入聖,進而由聖入凡,不執著於聖….寢至聖凡俱泯,是為三關」。並舉蘇東坡詠廬山詩為例:「廬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原來無一物,廬山烟雨浙江潮」。人們把廬山烟雨想像為神秘、莊嚴、美麗,乃至神聖非凡,這些都是觀念的執著,只要看清真相,便知「本來無一物」,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如金剛經所言。大凡人們所執著的善惡、美醜、聖凡、禍福等二元觀念,皆可作如是觀。佛家與道家聖者都教導我們領悟這相對的二邊並不是互相排斥或衝突,而是互相結合、相依相成的,有此慧見,方不致被二元觀念所繫縳而陷入生命的困惑和苦惱。道家與佛教聖者所用的語言雖有不同,但其所體證的真理並無二致,由此亦可證明史密斯等學者的「超越性的統一」理論自有其道理。龔氏能把道家與佛家的哲理加以會通,互相印證,顯見其不同於一般學者的超卓見識與廣闊的思想視野。

《莊子》齊物論說:「其分也,成也,凡物無成無毁,道通為一。」龔氏對此解釋如下:「截木以為器,於木為分,於器為成。析雲而成雨,在雲為毁,在雨為成。道通為一,生滅豈云有二?比類以觀,悉成對待,若洞見委,實歸而為一也…成毁一物也,依觀感之殊歧而異趨。」莊子的這番見地,與佛教《心經》所說「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言詮雖異,理無二致。依此推論,人死後的身體和神識也是即毁即成,道通為一,何必執著於形式的變化而貪生懼死哉?

龔氏又提到齊物論中的夢喻,指出「一世之人,迷於現境」。按莊子以幽默的口吻提醒世人:人們作夢時不知自己在作夢,還在夢中替別人占卜夢境的意義哩!及至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夢。世間的「大覺」者,知道人生在世也是「大夢」一場;偏偏有些愚蠢的人自以為很清醒,而不知自己在作夢;我現在笑你們在作夢,其實我也在作夢啊!這叫做「弔詭」。這是莊子對人生的自我反省,其實他是一位「大覺」者;需要反省的,倒是我們這些自以為清醒的人。佛法說世間的一切事物有如「夢幻泡影」,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大弟子永嘉玄覺也在其《證道歌》中說:「夢裡明明有六趣,醒後空空無大千」。這些佛教的覺者,都是已從人生的幻夢中覺醒而不再有迷惑和苦惱的聖者。道家與佛家的哲理在此又找到了交會點。

龔氏曾推崇印順導師主張修學佛法應注重理智和知見,才不致「與外道相混,失郤佛法的特質」,並認為印老的這項主張跟他自己所提倡的「以智成信」途徑相同。對佛法的信心必須以理智為引導,這是很正確的看法。但也應該知道,理智有其局限,理智的思辨只是學佛的第一步而已,接下來必須透破理智的障礙(所知障)。蓋理智和知見莫非語言概念的產物,修學佛法者往往被語言概念所困縳,以致未能悟入離言絕相、萬法皆空的真如本性,見性成佛。故修學佛法的進階必須跳脫語言的理性框限而發展超理性的直觀與直覺,才有可能明心見性故龔氏在論《莊子》時曾指出:「道在自覺自證,非知識分析推理所可盡」。旨哉斯言!此理通於道家與佛家。此所以禪宗要呵佛罵祖,甚至把佛貶謗為「乾屎橛」,試圖以極端的非理性手段破除對語言邏輯與理性思維的執著;龔氏在其〈佛學雜議〉中對這種遊戲於語言文字和理性思維之外的修行方式亦有頗多描述。而本文前述龔氏論王維詩及《莊子》與佛法的關聯時所表現的性靈之美與慧思,有如行雲流水,清遠灑脫,鮮明活潑,又豈是區區「理智」所可框限乎?

 

 

 

 

 

 

 

 

 

 

 

 

能所對立的妄見與境識一體的正智

慧命成長學院「探索唯識」課程
補充講義之二

能所對立的妄見與境識一體的正智

  • 實體妄見:人們把聲音誤認為「實體」,即以為聲音是真實地、客觀獨立地存在於耳識(聽覺)之外的現象,被我們所聽到,這是把所聞的聲音誤認為「實體」,而能聞的耳識也被誤認為「實體」。由於人們執取「實體」的妄見,才會把耳識(能聞)與聲音(所聞)看成分離對立,這就是能、所二元對立的實體妄見。能所對立(或稱主客對立)的妄見是由「我執」所衍生的,又反過來加強我執。
  • 緣起正見:佛教聖者體悟到識(例如耳識)和境(例如聲音)都是藉由諸多因緣條件(如大腦神經、感官、振波等等)的和合而當下現起的(也當下滅去),稱為「緣起」;聲音及一切現象都是「緣起」法,並不是人們所誤解的「實體」;佛法講「無實體」,便是要以緣起的正見破斥人們的實體妄見──聲音、耳識及一切事物都是隨因緣而生滅,沒有你所妄執的實體可言。而識與境亦互為緣起,互相依存,同時俱起。意思是,如果耳識不生起,聲音(境)就無從顯現;如果聲音(境)不生起,也就沒有耳識的顯現(最多只是一種潛態),所以佛陀早在原始佛法的時代就提出了「根塵和合生識」的洞見,意思是說,「識」(耳識、眼識等六識)並不是你所以為的,真實地、客觀獨立地一直存在那裡,而是大腦神經加上感官(二者合稱為「根」),接觸到外界的光波、振(聲)波等(稱為「塵」),根與塵等因緣和合,才當下現起六識,是一種緣生緣滅的「緣起」現象。佛法(包括唯識學)以此緣起的正見破斥能所二元對立的實體妄見,同時破除對「我」的妄見執著。能所對立一旦崩解,「我執」就被破除而證悟本來「無我」的實相,離迷成覺,開悟解脫,在禪宗稱為明心見性。
  • 能所對立的弊害:(1)我執→觀念上的虛妄分別+情意上的貪瞋習性→苦。(2)把「我」與「非我」妄認為分離對立,即把他人和事物當作我可以執取和利用的對象,由此造成個人的孤立疏離感和欠缺匱乏感,以及人際衝突、紛爭和對大自然的掠奪。(3) 把「非我」當作對象(而不是與我一體),助長了執取與排斥的貪瞋無明習性。

 

  • 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章〉:「初於聞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動靜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漸增,聞所聞盡,盡聞不住………..」

【玉璽據唯識原理解釋】觀世音菩薩傾聽聲音時,不論是念佛誦經或是來自週遭環境的聲音,都能摒除「能聞」(以為有一個能聽的實體之「我」在聽的妄見)和「所聞」(以為有客觀獨立地存在於我識之外的聲音被「我」所聽到的妄見),也就是摒除能、所二元對立的妄見/妄識。這樣才能進入聲音之流去直接體驗它的實相(入流)。沒有「所聞」,也就沒有「能聞」,沒有一個實體的「我」在「聽」,當然也就沒有被「我」所「聽到」的對象(即被妄認為實體的聲音)。這時音流就呈現其本來的如如實相,即顯現真如空智的法性之流,其所進入的真理(真如)境界叫作「寂」(真如空性),「寂」不是虛無狀態,而是超越了動與靜,或有聲與靜寂無聲的二元對立(二相)的正定境界,定中有慧,定慧等持。這樣超越能所二元對立的「無我」觀智的功夫逐漸增進和成熟,最後達到能聞與所聞的二元對立的妄識完全消泯(聞所聞盡),既沒有能聞的主體(=實體之我),也沒有所聞的客體(=對象=被妄認為實體的聲音),心安住於無所執取、無所住著(不住)的空性智慧中。

 

  • 「唯識無境」觀的練習:輕閉雙眼,傾聽外面的聲音,首先反省及觀察你向來把聲音當作「離識實體」,即真實地、客觀獨立地存在於我耳識之外的實體,被我聽到。你現在已知道這是一種實體妄見/妄識。然後探索和體會「唯識無境」(境與識都無實體可得)的真理,即境與識互為緣起,互相依存,同時現起。換言之,若無聲音,耳識就無從現起,故聲音可被理解為耳識的一種表現形式;但若無耳識,也就沒有聲音的現起,故二者互相為緣,同時生起;聲音與耳識成為一體,不相分離,並沒有一個外在於耳識的聲音被我聽到。深入體會這個唯識原理,能破除能所二元對立的實體妄見/妄識,也破除我執,漸次開啟無我無執的菩提覺性(般若空智=解脫的智慧)。

 

  • 世親大師《唯識三十頌》的洞見:「無論何時,識若不得所緣(即不再有所識和所執取之實體對象),便能成立唯識(指唯識真理=妄識轉化為般若正智)。當所取不存在時,也就沒有能取(即貪愛執取外在的對象以滿足自我的欲望)這回事。」(以上據梵文原文翻譯第二十八頌;漢傳譯文與世親原文的本意不符)。世親的意思是,藉由唯識觀的修習,破除能取與所取的二元對立,則萬物與我成為一體,能所俱泯,我執亦隨之消亡,般若真智現前,就不會再貪執或瞋斥任何事物了。

 

 

 

 

佛法果地修行的理路與應用 ──從華嚴圓教到彌陀淨土之路

新世紀宗教研究
第十六卷第一期
2017年9 月號
頁1-37

佛法果地修行的理路與應用
──從華嚴圓教到彌陀淨土之路

 陳玉璽
佛光大學名譽教授
cyuhsi@gmail.com

 

 從因到果需要時間的過程,人們都把因果和時間當作真實。但根據華嚴圓教,諸佛證悟宇宙的更高實相是因果和時間都不可得(無實體),故諸佛的果德智海可通達於凡夫的佛性因地,因果同時,即因即果;華嚴菩薩道修行者若能信解眾生心性與諸佛果德不二,於初發心時便能成就正覺。這種「以果地覺為因地心」的修證原理,跟傳統上從因地起修,依次第漸進累積功德的修行概念大不相同。

本文論證佛教禪宗和密宗都採用果地修行的方法,而淨土念佛法門和藥師法門認為修行者可透過真誠信願分享佛的智慧功德和大能大力,也是果地修行的典範。本文認為必須了解「因果不二」的上乘佛理,才能真正明白彌陀救度為何可能。

本文以念佛法門為例,深入探討念佛行者如何「以果地覺為因地心」,蒙受阿彌陀佛與無量諸佛的冥熏加被而於現世安住自他不二的唯心淨土,得安樂自在。結語指出,由於阿彌陀佛即無量諸佛,「念佛」的涵義十分深廣,無論任何宗派或修行者都可參照本文內容,把念佛的果地修行融入自己的修行生活和慧命,從中獲得法益。

 關鍵詞:果地修行、華嚴圓教、因果同時、因該果海果徹因源

Theory and Application of the Buddhist Effect-based Practice:
The Path Leading from the Huayen Teachings of Great Harmony to the Pure Land of Amida Budda


 Chen Yu-hsi
Professor Emeritus
Fo Guang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process of time is necessary to establish the cause-effect relationship, and people regard cause and effect and time as real. However, according to the Huayen School’s teachings of Great Harmony, the Buddhas’ supreme enlightenment reveals the higher Reality of the Cosmos that cause and effect and time are insubstantial and therefore unattainable. This means that the great sea of the Buddhas’ wisdom, merits and virtues is accessible and available to the “cause ground,” i.e., the intrinsic Buddha nature of ordinary sentient beings, and that cause is at one with effect. For this reason, aspirants on the Bodhisattva Path as expounded in the Huayen (Avatamsaka) Sutra are said to be capable of attaining supreme enlightenment in the initial Stage of developing bodhi-citta and faith, in which the practitioner is awakened to the truth that his intrinsic Buddha nature (cause ground) is not different from the Buddhas’ attainments of enlightenment with all its merits and virtues. Such a theory of spiritual practice, characterized by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effect-ground enlightenment with the cause-ground mind,” is vastly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theory which aims at the accumulation of merits and virtues through an orderly process of gradual practice.

This article explains that the Buddhist Zen and Esoteric Schools all adopt this approach of effect-based practice, and that the Pure Land and Medicine Buddha Sects also exemplify the same approach, in which they believe that devotees are promised to share the wisdom, merits and great power of the respective Buddhas through their pure faith and devotion.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we need to know this supreme doctrine of non-duality of cause and effect in order to truly understand why Amida Buddha’s promise of salvation is possible.

Using the nien-fo (mindfulness of Buddha) practice of the Pure Land School as an example, this article explores in depth how a nien-fo practitioner can make use of the principle of the aforesaid cause-effect identification to elicit empowerment and blessings from Amida Buddha and the infinite Buddhas, so as to settle in the self-mind Pure Land on earth, which is not different from Amida Buddha’s Pure Land, and enjoy spiritual freedom and bliss in this very life.

In conclusion, it is pointed out that, due to the fact that Amida Buddha is at one with infinite Buddhas, and therefore the meanings and implications of nien-fo are immensely deep and broad, any practitioner from any Buddhist sect can use the contents of this article as a point of reference to integrate the effect-based nien-fo practice into his/her own life of spirituality and benefit from it.

Keywords: effect-based practice, Huayen teachings of Great Harmony, simultaneity of cause and effect, interconnection and interpenetration of the Buddhas’ spiritual attainments with the intrinsic Buddha nature of ordinary beings

壹、前言:從因地修行到果地修行

從原始佛法到大乘佛教的修行法門,大抵遵循「因地修行」的原則。因地又稱因位,是對應於成就正覺(成佛)或涅槃解脫之果地、果位而言,整個修行過程都是因地、因位,以修行之因得正覺之果,「因」與「果」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因地修行之所以能證果,是因為有人人本具的佛性(或自性/本覺真心)作為根本因,以六度萬行的精進修持作為善緣,因緣和合,使佛性的慈悲與智慧的潛能得以逐步實現,轉迷成悟,從貪瞋癡煩惱中得智慧解脫,最終成就佛道。這個修證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成果也是逐步增上、慢慢累積的。以菩薩道修行來說,從初發心的十信位到成佛的妙覺位,全部是五十二階位,需要歷經三大阿僧祇劫的漫長時間。這樣由因緣和合而在時間歷程中得果的概念,有如農夫種樹,以種子為因,加上灌溉、施肥、陽光等等因緣條件,經過數年或更長的時間,長成了一棵大樹。有因有緣而得果,因、緣、果加上時間的歷程,就是因地修行的概念。

然而,當佛法詮釋發展到天台和華嚴的圓頓教理時,上述因地修行的概念便顯得很粗淺。眾生生活在世間,不能免於因果業力的束縛,「業」是一個因果相連的複合概念,造作什麼業因,就要承受什麼業果,所以佛教很重視身口意三業的因果,修行就是要造善業,不要造惡業,原始佛教以來的教導一直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但是根據華嚴圓教,在諸佛所親證的法性智海裡,一切法無實體(無自性)可得,簡說「不可得」,因果和時間當然也不可得。「不可得」並不是虛無,而是破除凡夫心識對實體的妄執,證悟諸法無實無虛、非有非無的中道空智和般若實相,故因與果可以互融,過去、現在、未來三時與剎那無異。依俗諦之見,佛性是因,成就佛道是果,從因到果需要漫長時間的歷程,如上所言。其實佛性是出世間本體界的無為法(與因緣法無涉),不是世間現象界的有為法(因緣所生之事物),當修行者把佛性當作現象界的植物種子一般,能藉由修行的因緣條件,在時間長流中逐漸累積智慧功德,這樣的修行觀,充其量只能獲得一些人間的福德果報,不能證入無上菩提、正等正覺或涅槃解脫道。根據《華嚴經》的圓融智見,由眾生佛性的「因地心」到成就無上妙覺位的「果地覺」,並不是像植物種子藉由因緣條件的造作以及時間的歷程而長成一棵跟種子完全不同的大樹那樣,而是「佛性非是作」──因地佛性與諸佛的正覺果德都不是因緣和合造作之物,而是因果不二、即因即果,究其實非因非果;佛性也不落入時間流裡,因為從佛智的高度來看,時間也是幻相,過去、現在、未來的三時無異剎那滅,十世古今始終不移於當下,修行者若不能超脫時間的幻相而安住於無時間的當下,就不能超脫因果業力的束縛,成就終屬有限;你一直在幻相裡修行,怎能成就諸佛的正覺果德呢?

這樣的智見,華嚴宗的祖師叫做「因該果海,果徹因源」,意思是:修行者的佛性「因地心」具備著諸佛無限深廣的果德智海,而果德智海也貫徹通達於眾生佛性的因源。[1] 這句話生動表達了因果同步、交徹互融的深義。這就為佛法修行打開了一個嶄新的思想視野:既然從佛智的高度來看,因果和時間都是幻相,修行者若困縛於這些幻相,期盼由佛性之因,以及精進修行之善緣,於將來成就佛德佛智之果,這樣的因地修行就是落入因果和時間的幻相,也就是妄執因果和時間為實體、實法,雖然也會有一些成就,但很難開悟解脫,遑論成就無上正覺?既然因果不二,諸佛的「果地覺」通徹於眾生的「因地心」,何不直接從諸佛的果德智海入手,「以果地覺為因地心」,[2] 去從事修行呢?這樣的修行理念,就是本文所要論述的「果地修行」。

貮、果地修行的理路之一:華嚴圓教

  如上所述,果地修行的基本理路是因果不二、即因即果,也就是佛性之因地與成佛之果地是一體不二的關係,並不是如俗諦所說的,佛性有如胚胎,或是種子的基因,必須具備艱苦修行的因緣條件才能使佛性發育成一個叫做「佛」的東西。為了讓讀者明白因果不二的道理,這裡不妨用兩個比喻來說明。比喻之一:如果農夫種豆的目的是為了吃豆芽,那麼豆的種子是「因」,豆芽是「果」;如果是為了吃豆苗,那麼豆芽可被看成「因」,由因而得豆苗之果;以此類推,豆苗也可被看成「因」而收成更多豆子的「果」。可見「因果」作為概念法,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形式概念,並不是實法,也就是無實體可得,故「因」與「果」可以互融無礙。比喻之二:一粒種子長成一棵大樹,如果我們把灌溉、施肥、陽光等等因緣條件加以排除,也不考慮時間的經過,那麼種子與大樹的關係就變成一體不二,一而二、二而一。這個比喻看似不合理,因為種子和大樹是現象界事物,不可能排除上述的諸多因緣條件以及時間的歷程而有大樹的長成。但是眾生佛性的「因地心」與成佛的「果地覺」之間的關係,卻可適用這個比喻。因為正如上文所說的,佛性與現象界的植物種子不同,後者屬世間現象界事物,是因緣所生法,稱為「有為法」;種子變成大樹,也是因緣所生法;但佛性屬出世間的本體界,是「非實體空性」(non-substantial emptiness),與因緣法無涉,稱為「無為法」。佛性不在我們身內,也不在身外,而是無內無外,即超越內與外的二元分別對待,無所在而又無所不在,超越一切而又不離一切;佛性具足無量智慧靈知和功德妙用的潛能,本然如是,不假緣起造作,只因吾人為無明妄識所障蔽,為貪瞋習性所染污,故因地佛性不能彰顯為果地正覺;只要修行者能伏斷無明妄識,一念明覺,與靈知本覺佛性相應,則因地頓成果地。這就是《華嚴經》〈梵行品〉第十六所說的:「初發心時便成正覺,知一切法真實之性,具足慧身不由他悟。」[3] 意思是說,修菩薩道的行者在最初十信位發菩提心時,就已成就了跟最高妙覺位(成佛)同樣性質的覺悟,因為真正的發菩提心乃是覺悟諸法實相以及行者自己的真如佛性,亦即覺悟自心具足佛的智慧功德,我與眾生一體同源,故能生發同體大悲的菩提心。這種覺悟的能力本自具足,並不是藉由其他因緣條件來成就的(具足慧身不由他悟)。因此華嚴圓教的菩薩道既是從佛性因地起修,又是從果地正覺起修。既然已成正覺,還要修什麼呢?這是因為眾生在具足無量靈知本覺的同時,也累積無數劫以來的貪瞋習性和無明業障,即因無明而造業、因造業而受苦的「業感緣起」,有如陰陽二性之同時並存、形影相隨,必須悟後再修,斷盡一切微細的煩惱障,方成無上正覺。

事實上,並不是所有在十信位的菩薩道行者都能成就正覺,大部分行者(通稱為菩薩)應該還在因地修行的階段,仍在三界內受因果業力的制約,所以才有「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的說法。一旦頓成正覺,不論是在十信位抑或更高階位,都已横超三界,不再受凡夫「分段生死」的業力束縛,覺悟業因業果都不可得,故不再有造作善惡業的起心動念,一切言行法爾自然,說而無說,為而無為,作而無作,無所住而生其心,自然不再造作輪迴之業。這是正覺解脫的重要內涵,佛陀稱為「不受後有」──不但從生生世世的生死輪迴中解脫,也從此生貪瞋迷妄導致苦惱的因果輪迴中解脫。應注意的是,這跟「不落因果」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後者是一種謬見,以為大修行人可不受制於世間因果律,禪宗以「不昧因果」破斥之,並譏為「野狐禪」。佛法正理是在「不昧因果」的基礎上向上提昇,體悟因果雖有,但無實體可得,由是而得慧解脫。例如佛陀晚年誤食信徒供養的有毒食物,引起身體不適,不久即往生,這是世間因果;但佛陀早已證悟世間因果無實體可得,本性是空──具體言之,他以正念如實觀照一切苦樂感受皆無實體(早期佛法稱為無我、無常、無樂,即以「無」詮表無實體空義,破斥修行者對實體的妄執,此理與後來的《心經》、《金剛經》、《六祖壇經》等大乘經典的「無」是一脈相承的佛法詮釋理路),故對樂受不生貪愛,對苦受不生瞋憎,如是則致苦之因(貪瞋習性)息滅,苦果亦息滅,身體雖病而心常安樂自在。這是證悟因果無實體的一個案例,亦即逆觀十二因緣的「受滅則愛取滅,愛取滅則有滅」(按:原始佛法說「滅」,不是世俗意義的「消滅」,而是「證悟無實體空義」),由此得正覺解脫而「不受後有」。十信位的菩薩若初發心時便成正覺,必定也包含這層意思。

關於「因果同時」與「初發心時便成正覺」的道理,唐代研究《華嚴經》的大學者李通玄,在其著作《新華嚴經論》中有多處精闢的闡論,值得引述。他說:「餘教先因後果,不同此教(按:指華嚴圓教)因果同時,為法性智海中因果不可得故,為不可得中因果同時無有障礙也。」[4] 又說:「因果相入,同時無二……於初發心時與三世佛同成正覺,無前後際故法如是故,應如是知,不同權教經三僧祇劫方成佛果。」[5] 依李氏的洞見,因果是在現象界及時空界域中說的,本是幻相,卻被人們妄執為實體,佛法為勸導眾生去惡從善而說因果,所成就之善,不外有漏善;諸佛證悟法性智海中因果無實體可得(不可得),亦不在時空脈絡中(無前後際),故因果同時,究其實非因非果,因果皆空,故無有障礙,方能成就如來無漏聖智。李氏指出,一般方便教法(權教),因把時空當作實體,故先因後果,落入時間幻相中,須經三大劫的無限漫長時間,才能成就佛果。李氏在該書其他章節指出,其實修行三大劫後,可能再修一百大劫,都不見得能成就無上正覺。依李氏見解,所謂菩薩道修行歷經五十二階位、三大阿僧祇劫而成佛的說法,並不是華嚴最上乘的圓頓教法(按:菩薩道的漸修法門稱為「行布門」,有別於本文所論述的「圓融門」。)

接下來的問題是,撇開時間因素不論,初發菩提心何以能成正覺?發菩提心為何放在十信位?跟「信」有何關聯?從李通玄的著作,我們了解到,所謂發菩提心,並不光是發願我要成佛,也要幫助眾生成佛,這樣的發心,李氏說仍在生滅妄心中流轉,如何能成就不生不滅的菩提正覺呢?真正的發菩提心,是要「信入」,即信解和體悟眾生心性與佛無二,故我具足佛的慈悲智慧和無量功德;這也等同信解和體悟我與眾生一體,故能生起同體大悲,行菩薩道拔苦予樂。按佛教說「信」,一般都是指對教義的「相信」,如相信因果和六道輪迴,相信眾生皆有佛性,等等,這些都是觀念層次的「信」,而且具有能信(我)與所信(信仰的對象,如因果等)的能所二元對待,這樣的「信」並沒有觸及信心的深層意涵。《華嚴經》把十信位放在菩薩道六位之首,顯示「信」的重要性,但該經經文也沒有把「信」的深層意義講清楚;甚至連《大乘起信論》也沒有針對信心的主題作詳細的探討分析。佛教對「信」的課題缺少深入詮釋和探究,曾引起西方佛學界的反省和批評。[6]

韓裔佛學者朴性焙(Sung Bae Park)根據韓國佛學對禪宗、華嚴宗和《大乘起信論》的研究,提出「祖信」(patriarchal faith)的概念,才讓我們明白禪宗、華嚴宗和《大乘起信論》的「信」並不是觀念層次的「教信」(doctrinal faith,即經教所教誨的信仰),而是祖師們的心靈直接契入「自心是佛」或「我即佛」的智慧體悟,智光顯現而不再有任何疑雲,是為真實信心;也沒有能信與所信的能所對立,而是證悟佛我眾生的一體不二,故為「不二信心」。一般行者的信心,是有一個「我」在信,故有能信與所信的二元對待,這不是真實信心和不二信心;必須證悟無我,能信與所信成為一體,才是禪宗《信心銘》所說的「信心不二,不二信心」。不二信心即是一心(絕對的真心),是超越語言思惟、時空及一切二元對立的空性證悟,《信心銘》稱為「言語道斷,非去來今」,此即「祖信」或「悟信」。由此悟後起修,才是真正的禪宗和華嚴宗的修行。[7] 筆者從朴氏以韓國佛學為依據的論述生起二點感想:

其一,近現代中國、日本和台灣都有佛教學者批評禪宗、《大乘起信論》等所謂「真常唯心系」不講緣起性空,乃是摻雜外道思想的不純正佛法,因為他們認為緣起性空或緣起中道是「佛法唯一正見」。殊不知,緣起性空或緣起中道的義理,乃是經教說理,屬於「教信」的範疇,其目的在以「緣起故無自性(無實體),無自性故空」的文字般若破斥學人對實體(實法)的執著,再由文字般若起空性觀照,期望最終能證悟實相般若,即真如空智。然而禪宗祖師們根本不須訴諸經教說理,而是直下承擔,自見本性,直觀「自心是佛」,就能契入本心而證悟無我、能所俱泯的般若空智。由此可見東亞學界對「真常唯心系」的批判責難,可能是因為自己缺少實修經驗,因而不能明白經教說理與直觀體證之不同分際而產生的誤解與偏見。這種情況有如東亞國家的學校的英文教學,要求學生熟記一大堆的文法名相概念,英文仍然學不好,卻去批評美國人不懂英文文法,這不是很可笑嗎?文法只是一個手段,英語國家的人民根本不必用這個手段去學本國語文。同樣的,禪師也不必以經教說理為手段去明心見性;對他們而言,經教說理反而成了「所知障」。六祖慧能在《金剛經口訣》說得好:「世人若了見真如本體,即不假立法」,意思是說,世人若能自證真如空智,則佛陀不必講《金剛經》,龍樹菩薩也不必講緣起性空了。這說明了佛學研究和批評必須以實修為基礎,正如科學研究必須以實驗為基礎一樣,正視經教說理與直觀體證的不同分際,才能避免誤導學人,也避免佛學研究脫離實修實證而有悖佛法度世救苦的本懷。

其二,筆者研讀李通玄的《新華嚴經論》,發現書中對「信」的論述跟韓國佛學有相似的洞見,[8] 此即信解並體悟「自心即佛」的深義,作為菩薩道十信位的核心內容。該書卷四有云:「從凡夫地,信十方諸佛心不動智與自心無異故,只為無明所迷故。無明與十方諸佛心,本來無二故。從凡夫地信十方諸佛身根本智與自身不異故[9] 這裡所說的「信」是指上述的信解和體悟而言,由於體悟到自心即佛,故能「從初發心十信之始,頓見如是如來法身佛性無作智果。……若有眾生能生信入者,則同如來性海智海果德[10] 李氏在這裡闡明了華嚴圓教的十信就是發起不二信心,體悟我與佛不二,故在「初發心十信之始」就能頓入如來果德智海。李氏接著為十信位的果地修行作了重要結論:「如是從凡夫信解始終徹佛果位,如上所發十種信者,必能決定成就十信之門,住於堅固之種,永不退轉。」[11]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凡夫修行者從十信位開始,就能「信入」,即信解並體悟自心的佛性(自性)始終都貫徹通達於佛的果位,也就是了達「因該果海,果徹因源」,因果不二,以果地覺作為因地心,深解自己擁有佛的慈悲、智慧等十種信心,以「我即佛」自許自勵,發同體大悲,行菩薩道,必定能成就十信位,而安住於堅固不動搖、不退轉的上乘果位。這叫做「信滿成佛」,也就是華嚴經梵行品所說的「初發心時便成正覺」。

關於李通玄講「信入」的解悟義,潘桂明教授曾引用清代大學者彭紹升(際清)的《居士傳.李長者傳》作了清楚的解說:

《論》(按:指《新華嚴經論》)中大要,明眾生性即諸佛性,迷即為凡,悟即是佛。 但能信入,從始發心,文殊理、普賢行,一時頓印。如將寶位,直授凡庸。[12]

菩薩修十信位時,當發菩提心,而「發心的前提是信入,信入指認識『眾生性即諸佛性』。」眾生不能成佛的原因之一,是「對『自他』即眾生與佛作分別對待,不能從『當念』上體悟到『自他』體同源。」[13] 若能信解並體悟「眾生性即諸佛性」,佛我一體,自他不二,信解佛的大悲大智及無量功德具足於吾人自心,以此自許自勵,作為發菩提心的前提,從佛的果地入手去精進修行,則文殊大智與普賢大行頓時體現於吾人的性命中。

寫到這裡,我想起孔子在《論語.述而》的教誨:「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這是說仁愛的德性乃是至善本性所具足的,只要你有意願和決心,仁愛立刻就能實現。孔子這句話包含兩個深刻的洞見:第一,人類的心靈具有精神能動性和自主性,或西方人說的自由意志,只要道德自覺意識被喚醒,哪怕是十惡不赦之人,立刻就能實踐道德行為。第二,正如孔子在《中庸》所教導的,人的至善本性乃是由天道所秉賦,故至善本性通達於天道,順乎本性而為就能展現天道的至德──仁愛純誠、真實無妄、無我無私……,《中庸》總賅為一個「誠」字。孔子的智慧體悟跟華嚴圓教的「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似有一脈相通之處。

參、果地修行的理路之二:禪宗

如果說華嚴圓教的果地修行是天界菩薩的理想典範,禪宗則是把果地修行具體落實於人間叢林。禪宗祖師「以果地覺為因地心」的教示很多,最早見於禪宗初祖菩提達摩東來時,據說曾對門人說:「我來中土不是要教人們如何成佛,而是要告訴大家:你們已經是佛!」[14] 真是石破天驚!這句話引於韓裔學者朴性焙的英文著作(應是出於韓國的禪宗典籍),漢文禪宗文獻找不到,不論達摩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它生動描述了一個在實修上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佛理,就是上文所闡述的「因該果海,果徹因源」及「以果地覺為因地心」。中觀學派的學者站在緣起性空的立場,可能會指斥這樣的說法是外道的胡言亂語。記得有一位專弘中觀的大德曾在電視弘法時嚴厲批評「眾生本來是佛」的說法,他的理由是:「如果你本來已經是佛,那你還需要修行嗎?就是因為你只是凡夫眾生,不是佛,所以才要修行啊!」這樣的批評是把眾生與佛分別對立,是世俗的常識,不解上乘佛法的深義。根據上述因果同時、即因即果的華嚴圓融教理,眾生因地佛性與諸佛果地正覺都無實體可得(不可得),無實體可得的意思並不是虛無,而是《金剛經》所說的「如來所得法,此法無實無虛」的中道空諦,故「因地心」與「果地覺」可以互融無礙;諸佛的果德智海通徹於凡夫眾生的佛性因地,而凡夫因地也具備著諸佛的果德智海,此即「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華嚴妙理。禪宗修行人「以果地覺為因地心」,即信解「自心是佛」(或韓國禪宗的「我即佛」── I am Buddha.),對自心佛性的靈知本覺心領神會而證悟無我空智、明心見性的例子很多,大珠慧海蒙馬祖道一大師提點「自家寳藏」(佛性/自性)而當下開悟,便是一例。馬祖大師有言:「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這是繼承《六祖壇經》〈囑咐品〉「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的教導,都是強調眾生的因地心具足諸佛的果地覺。禪者必須建立這個自信心,不能有懷疑,這自信心對初心者而言可能只是「相信」,但必須逐步提昇到上文所闡述的信解和體悟,最終達到不二信心的禪宗「祖信」,即徹悟我與佛不二,一念相應而頓時證入無我、無二元對立的般若空智,主客俱泯,能所雙亡。這就是禪宗明心見性的果地修行。

大珠慧海的案例可以說明禪家所體證的諸佛妙理為什麼會被東亞學者曲解為摻雜外道思想。故事的經過是這樣的:慧海向馬祖求佛法時,馬祖點醒他:「我這裡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自家寳藏不顧,拋家散走做甚麼?」慧海問什麼是他的寳藏?馬祖回答:「即今問我者是汝寳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據《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禪籍的記載,慧海「言下自識本心,不由知覺」,當下開悟,並撰《頓悟入道要門論》一卷呈獻給馬祖。從經教說理來看,馬祖似乎認為眾生生命中有一個叫做佛性或自性(自家寳藏)的東西在見聞覺知,在主導生命的一切活動。從中觀學者的立場來看,這不正是被印度教實體化了的梵我/神我(Atman)嗎?根據印度教的通俗詮釋,吾人生命中有一個看者、聽者、思者、行動者,也就是生命的主宰,印度教稱為梵我/神我。從佛法緣起性空的義理來看,這是一個妄見,因為梵我被妄認為實體之物(按:這只是詮釋上的問題,印度教的大成就者並沒有佛教所指斥的實體妄見),即不需任何因緣條件就能見聞覺知,梵我是能見聞覺知的主體,與其所見聞覺知的客體對象(物象、聲音等)形成能所(或主客)對立的關係,能所對立跟虛妄的我執是同一回事,是眾生迷妄之根源、悟道的大障礙。[15] 相較之下,佛法所說的真如本性(佛性/自家寳藏)是「非實體空性」,意即超越一切語言觀念的虛妄分別,超越能所對立,非有非無、非善非惡,非頭腦思維所能及;祂含藏無限智慧及功用的潛能,如如不動而動用無窮,亦即須有眾多因緣條件(主要為大腦神經、感官、外塵、阿賴耶識種子等,即根塵種)的和合,真如佛性才能隨緣生起見聞覺知等無限功用,這是一個緣起性空的概念。簡言之,佛性是「空」(無實體可得),隨緣才能起用,怎麼能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寳藏」呢?這樣說豈不是把佛性跟印度教的梵我/神我混為一談嗎?這就是禪宗被某些東亞佛教學者批評為外道思想的緣由所在。殊不知,禪師的真功夫是自見本性,直接契會真如本性的般若空智,何須再講緣起性空的經教說理呢?「即今問我者是汝寳藏」在語言形式上跟「梵我能見聞覺知」似乎類似,但因為這是禪師的心性內證,而不是頭腦知見的言詮,故其所傳達的是「體用不二」的佛理慧見(「體」是本體,即佛性、自家寳藏,「用」是本體隨緣顯現的功用,包括見聞覺知及發問問題的心識作用),而不是印度教在詮釋上的能所對立的妄見。對於初心者或鈍根者而言,「自見本性」並不容易,首先需要修習不在語言觀念上生起虛妄分別,不作「好」vs.「不好」、「淨」vs.「垢」的分別揀擇,即六祖慧能所教導的「不思善,不思惡」、「雖行清淨行,若見執垢淨二相,當情即是垢心,非是清淨心也」。比方從事勞務時,你被分配去打掃厠所,你嫌這工作不好、骯髒,因此不願去做,這就是虛妄分別,就是取捨、揀擇。禪宗注重破除這種虛妄分別、取捨、揀擇的無明習性,雖不講「緣起性空」,其實就是「緣起性空」的中觀教理在實修上的應用──諸法緣起故無凡夫眾生所妄執的實體、實法(或稱無自性),即無實無虛、非善非惡、非淨非垢,離二邊見,即入中道空智。換一個角度來理解,龍樹《中論》講緣起性空的重點是「緣起法唯是假名」(印順法師語),即龍樹認為語言(假名)是造成實體妄見的主要之緣,故從緣起解悟中道空義,必須破斥語言所造成的二邊執見,遂有「不生不滅,不常不斷」等「八不中道」的教說。今禪宗雖不講緣起性空,卻要求禪者在實修上破除對語言名相的執著而契會中道空智,這不是中觀學在實修上的實踐和應用是什麼?一個很有啟發性的例子是,六祖慧能的名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曾被後世誤解為脫離世間的虛無主義思想,其實「無」字在原始佛法及大乘佛法都是表達「無實體」的空諦,即在心性體證上契會了無實無虛、非有非無的中道空智。何以知之?《六祖壇經》裡可以找到很多證據,包括該經〈機緣品〉記載,學人智常引用大通和尚的開示請教六祖:「汝之本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六祖當下批評他執著「無見」,即落入了「虛無」之實體知見;必須解悟「無一物可見」是指非有非無的中道空義,方能說為「正見」。此外,《六祖壇經》多處講到不落二邊的中道正見(如說「佛性非善非不善」),這些不都是「緣起性空」和「緣起中道」在實修上的應用嗎?後世學者怎可妄議禪宗不是純正佛法呢?倒是《壇經》〈般若品〉說得好:「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意思是,很多學人只在口頭知見上談論般若(導致解脫的空性智慧),卻未能契會自性般若的空智,如此修學佛法,萬劫不得明心見性,無有是處。換言之,禪宗的重點不在經教說理,而在識自本心、見自本性;老師以機鋒接引學人,就看學生能否契會老師所要傳達的般若空智(或說禪心)而當下見性。馬祖說「我這裡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是在用弔詭語言破除慧海對佛法的實體執著;他說「自家寳藏不顧,拋家散走做甚麼?」是在用隱喻的語言傳達佛性寳藏不能當作外在對象來追求(否則就落入能所對立的妄見),必須回到本心來體證,因為般若空智就是你的真如本性啊!慧海聞教的當下,能跳脫頭腦知見(不由知覺)而直接契入本心的空性智慧(自識本心),故當下明心見性。凡此不但是「緣起性空」的實踐和應用,而且是提昇,因為禪宗把緣起性空和緣起中道連結於佛性的無量智慧功德妙用的潛能,透過實修實證,證明佛性的「空」與「中道」確實具足智慧功德妙用,補充了中觀學在詮釋上的不足。  

現在回過頭來詳細談談禪宗信解「自心是佛」或「我即佛」的果地修行原理。首先,如上文所述,眾生本具的因地佛性跟諸佛無限深廣的果德智海是可以互相融通而當下現證的,一般人不能證悟的原因只在於無明妄心的分別執著,若能放下妄念分別執著,直下承擔,即用直觀心靈契會自心是佛,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待機緣成熟時就能一念相應,佛智當下現成。佛典把這種當下現觀現證的原理稱為「狂心頓歇,歇即菩提」,意思是說,修行不是要努力去做些什麼使自己開悟,而是什麼也不做,只要放下我執妄心對本心佛性的干擾即可。也許有人會問:禪者每天挑水劈材、參禪打坐,都是在修行,怎能說什麼都不做呢?微妙之處就在於體會作而無作,為而無為,修而無修,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修行,但不存修行的念頭,無修、無求、無得,也不把「開悟」當作追求的對象,以免落入上述妄執因果、時間及修行為實體實法的謬誤,這叫做「平常心是道」、「直心是道場」、「活在當下」。體悟「當下」尤其重要,因為「當下」是超脫過去、現在、未來三時的時間妄相的智慧呈現,諸佛的果德智海不落時間妄相,比喻為「當下」,故若寄望將來開悟成佛,則永無開悟之期,因為你妄執時間的意識流為實體。在心理治療上,行者若能活在當下,就不再受困於「強迫性思維」,即不再被驅迫去為過去的事情懊惱悲痛,或為未來的事情憂煩焦慮,故「活在當下」的智慧能使行者從煩惱中得解脫。其次,對一般行者而言,學習一些可以活用的佛法佛理是有必要的,但必須強調如實知、如實見,即不可落入頭腦思維的分別知見,而是要「識自本心,達諸佛理」。以此為前提,才能體解「自心是佛」的果地修行原理。以「自心是佛」自許自勵、自我鞭策,有助於去除自私自戀和自我中心的執著,涵養慈悲包容和無私利他的無量心。復次,既然我已是佛,那就沒有我與佛的分別對待,亦即不再把佛當作我所追求的外在對象,捨離對象就是心不外求,回歸本心,能所俱泯,即是開悟見性。而佛智圓滿自足,無所匱乏欠缺,因而禪者反觀自心佛性,體會馬祖所說的「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就能放下求得之妄心,無求無得,任運自在,自見湛然清淨的真心本性。

禪宗典籍有很多關於「因地心」確能通達「果地覺」的教示。《六祖壇經》〈行由品〉說:「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意思是說,自性因地本具清淨菩提覺性,只要捨離凡夫虛妄分別的妄心,讓清淨心起用,直下承擔,就能證成佛果。讓清淨心起用的基本功夫是六祖慧能大師在《壇經》一再強調的「不思善,不思惡」,以及「自識本心,自見本性」。他引用《菩薩戒經》云:「我本元自性清淨,若識自心見性,皆成佛道」,並自述「我於忍和尚(五祖宏忍)處,一聞言下便悟,頓見真如本性」,因此他要將此上乘禪法流傳於世,教導學人「各自觀心,自見本性」、「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16]這些都是「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最佳註腳。

從果地修行的立場來看,要判斷一個人有沒有真正了解佛法的空諦,不能只看語言文字的表相。學人耳熟能詳的例子是,兩位開悟禪師的對話和肢體語言的互動,在第三者看來往往是荒誕不經的無厘頭,但當事者卻清楚明白,彼此之間的一言一語、揚眉瞬目、舉手投足,都在傳達開悟禪心的信息。六祖慧能與永嘉玄覺的戲劇性會面便是一個有名的案例。不僅禪宗如此,早期佛教聲聞緣覺的脫凡成聖,我們也同樣無法從語言文字去了解。甚至連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觀十二因緣而證悟無上正覺的故事,從佛經的記述,一般學人恐怕也是霧裡看花,看不出佛陀究竟是如何開悟的?悟到什麼了不起的智慧?《長阿含經》是這樣說的:「太子作是念:眾生可憫,常處闇冥,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從生有老死,生是老死緣;生從有起,有是生緣……爾時太子逆順觀十二因緣,如實知如實見已,即於座上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17] 從文字的表相看,經文所表達的只是對十二因緣的簡單推理,並沒有透露什麼悟道的大智慧。所幸有「如實知如實見已」這句話,透露出一點玄機,讓我們了解佛陀是跳脫了語言知見的虛妄分別而直接契入究竟實相,亦即禪宗所說的直下承擔,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也就是以直覺的慧力與正念觀照(如實知如實見),直觀整個生命流轉變化的過程(十二因緣)都無實體可得而獲致正覺解脫(參見本文第貮節相關內容)。類似的案例在禪宗文獻中不勝枚舉,本文上文所談到的大珠慧海的開悟就是一例。另外,禪宗有不少案例顯示,從語言文字的表相看,修行者似有了解緣起性空的佛理,但開悟的老師一眼就看穿學生存有知見上的執著,並沒有真正解悟。例如本文前面提到《壇經》〈機緣品〉記載,學人智常從江西大通和尚那裡學到:「汝之本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這句話跟六祖慧能自己在《壇經》〈般若品〉說過的「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是同樣的意思,都是表達對「一切法無實體(無自性)」(不可得)的中道空義的了解,但六祖可以說,智常說了就有問題,因為正如六祖所提點的,智常仍執守「無見」的實體知見,未能明白「無一物可見」是指破除實體知見而了悟一切法無實無虛、非有非無的中道空義;經過六祖一番提點,智常方才豁然開悟。他的開悟不是靠頭腦知見,反而是跳脫頭腦知見而直契本心、自見本性,一念相應而觸動了眾生心性本自具足的菩提覺性。[18] 凡此皆是凡夫「因地心」確實通徹於諸佛「果地覺」的明證。

這又牽涉到禪宗是所謂「自力」修行的問題。在粗淺的意義上,禪宗一般不講念佛(歷史上有些禪師也念佛),不像淨土行者依靠阿彌陀佛的他力加持,可以說是只靠「自力」而不靠「他力」。但是在更深一層的意義上,所謂「自力」修行根本是不通的說法,因為自他不二、畢竟非自非他,乃是佛法的根本法義,不但我與眾生萬物一體不二,與諸佛也是一體不二;把「他」與「自」分離對立,就佛理而言,是一個妄見,你在妄見裡修行,如何能有成就呢?禪者一入叢林,就必須對「自心是佛」或「我即佛」心領神會,如本文上文所述。禪者與佛的關係,雖然不像淨土念佛法門持誦阿彌陀佛名號,但卻必須直觀體會佛德佛智所代表的無我、無主客(能所)對立、自他不二、佛我眾生一體的平等空智,俾能依靠無我空智的光照,捨離我執、法執、自他隔閡、人我對立的凡夫妄識。換言之,禪者並不是只靠所謂「自力」修行,反而是要放下對自我的妄執以及自力計度的妄心(以為依靠自己努力修行可以成就佛道或計較自己成敗得失的錯誤心態),藉由直觀工夫,直契本心去蒙受佛智的光照而明心見性,故不脫「自他不二」的根本佛理。反過來說,東亞淨土宗的某宗派固執「他力」以反對「自力」,也是有問題的。這一點,在下文論述淨土法門時還會談到。[19]

肆、果地修行的理路之三:密宗、淨土法門與藥師佛法門手

一、密宗的果地修行    

如上所述,禪宗是以不落思惟言詮、直契本心的方法去激發自心佛性的智慧潛能而獲得開悟,這需要比較敏銳的根性,加上開悟大師如六祖慧能的引導和啟發,一般人難有成就。相較之下,密宗則是依靠神聖象徵符號以及上師的加持力去從事果地修行。根據密宗的理論,大自然的一切形相和音聲,以及眾生的身口意三業,都是大宇宙的真如法性(密宗喜歡使用「法身」一詞)隨緣示現,本質都是清淨和神聖的,也展現著如來法身的空性智慧,只因眾生心迷無法體會,隱而不顯,故稱之為「密」;眾生的身口意三業及一切諸法都隱藏如來法身無量智慧功德的「密意」,修行者若能體悟到這層密意,便能與法身相應而開悟成佛。這跟禪宗祖師所體悟的「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是同樣的悟境。

為了幫助修行人領悟如來法身的密意,密宗教導身結手印、口唸真言(密呪)、心觀本尊等「三密加持」,對這三種神聖象徵的心領神會,比頭腦的理智思惟更能契入如來法身的果德智海,讓神聖意象變成心靈轉化的媒介和契機,能喚醒潛在的智慧和心靈力量,賦予修行者一種能量,使凡俗意識昇華為神聖智慧,並把他們帶入一個超越個人小我的精神領域。[20] 根據密宗的說法,大手印、真言、本尊等三密的神聖象徵都是由開悟聖者在禪定三昧中所體驗到的密意,當中凝聚著佛的無量智慧功德和威德神力。當修行者以至誠信心修習三密時,能與佛的清淨三密相應而獲得加持,產生不可思議的力量,使諸佛果德智海的慈悲與智慧流注於修行者心中,當世獲得成就。

然而,從靈性心理學的研究可以知道,深層意識(心理學稱為「無意識」,the Unconscious)可通達神性領域(包括諸佛的果德智海),但也可通達魔性領域。密宗的三密加持乃是意識對無意識領域的探索,必須在功德高深的上師指導下循序漸進,否則不但修行無成,反而會因修行者的求得之心等不正心念而走火入魔。修持密宗以前,必須先有顯教六度波羅密的修行基礎,具備足夠的德行與慈悲愛心作為發菩提心的資糧,並且擁有堅固的定力及健全的心理狀態,才不致被三密加持所引發的強大能量壓倒而導致精神出偏的後果。對密宗有深入研究和體驗的心理學家榮格(Carl Jung)曾指出,對於密宗修行所釋放出來的無意識內容,如果沒有做好預防和保護措施,「就有可能導致危險的後果。因為它可能會壓倒意識,使意識崩潰,引起嚴重的後果,甚至會導致精神錯亂。」因此他強調,修持密宗必須具備一副強健完善的心理結構,才能在意識與無意識的會遇當中,保持心理的平衡和健全,並從修行當中獲益。[21]筆者在美國認識一位攻讀理工的華裔青年,言行舉止有些怪異,瘋瘋癲癲,據其弟私下相告,他哥哥是在修習密宗以後才變成這個樣子。密教中某些人喜歡講神通、男女雙修等事,會衍生種種流弊,甚至斷人慧命,為正信行者所不取。

二、淨土法門的果地修行

淨土法門被稱為「他力」法門,就是念佛者仰仗阿彌陀佛的慈悲加持而與佛感應道交,臨命終時蒙佛接引往生西方淨土,這是典型的果地修行。其基本義理是,一切眾生,不論上智或下愚,只要信願行具足,即對阿彌陀佛的救度和祂的西方淨土(極樂世界)具有真誠信心,願意往生淨土,並且精進念佛,就可蒙受彼佛威德神力和慈悲力的加護攝持,上焉者一念淨信生起,與佛感應道交,當世成就唯心(自心)淨土,而唯心淨土與彌陀淨土乃一體不二;下焉者若能念佛念到一心不亂,命終時也可往生淨土。無論何者,都是無量諸佛(總賅為阿彌陀佛)的「果地覺」挹注於凡夫信眾的「因地心」,才能產生如此不可思議的救度功德。

為什麼持誦「南無阿彌陀佛」名號會有如此奧妙的功用呢?在拙著〈「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長文裡,從宗教現象學的「聖顯」 (hierophany)理論、佛教密宗原理、基督神學以「話語」(Word)總賅上帝神聖智慧的教義,以及大乘佛法的「一多相即」(一法含攝萬法)、任何事物皆能顯現法身智慧功德的法義等,詳細解說了「名號即佛」的深義,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該文。這裡僅就其中與本文主題有關的要點闡述如下:

第一,淨土宗解釋名號的功德乃來自阿彌陀佛的本願力,阿彌陀佛在淨土經典應許念此名號者能與祂的本願相應而往生淨土。印光大師在其《文鈔》裡一再談到念佛法門的果地修行原理,例如他說:「念佛一法,乃以如來萬德洪名為緣。即此萬德洪名,乃如來果地所證之無上覺道,由其以果地覺為因地心,故得因該果海,果徹因源。」[22] 無量諸佛如來(總賅為阿彌陀佛,「阿彌陀」是無量義)所證之無上正覺佛道功德,全部包攝於一句名號中,這道理就如生物體的一個細胞可以含攝數億乃至數十億個基因密碼,又如電腦數百萬言的資訊可在瞬間轉抄於一個小小的隨身碟一樣。印光大師的意思是,佛的無量智慧功德可藉由名號的媒介,通達於念佛者的因地心,修行者以真信切願之心念佛,就可與佛感應道交而蒙受加持,成就往生淨業。誠如他在《文鈔》另一章節所說:「念佛眾生,果能懇切執持憶念,則以彌陀果德,熏染自己業識妄心,熏之久久,業盡情空;心與佛合,心與道合,全眾生心,成如來藏。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以果地覺,為因地心,如是如是。」[23] 這些有關因果不二、即因即果的教示,與本文上文所述華嚴圓教所說的「因該果海,果徹因源」是一脈相承的佛理,只不過念佛法門跟密宗一樣,注重以神聖象徵符號(彌陀名號)的加持力去蒙受阿彌陀佛及無量諸佛果德智海的潤澤加被。我們必須了解「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因果交徹互融的圓頓佛理,才能真正明白為何念佛法門能夠仰仗阿彌陀佛本願力的加持而成就淨業──活在當下自心淨土以及往生彌陀淨土。

第二,日本京都學派創始人西田幾多郎在其宗教哲學的著作中,頗具創意地借用基督教神學概念「話語」(希臘語 Logos,英譯Word,日譯「言葉/kotoba」)來解釋阿彌陀佛名號為何具有智慧功德力。[24] 華人文化界都知道基督教《新約全書》中文譯本的《約翰福音》開頭就說:「太初有道,道與神(上帝)同在,道就是神。」這個「道」字借用自道家哲學,意思是很清楚的;但是《新約全書》的原文是希臘文,其所用的字眼是Logos,英文譯為Word,即「話語」,歐洲各國語文的版本及日文的版本也都譯作「話語」(日文為「言葉」,讀kotoba),為什麼會這樣呢?「話語」跟「道」有什麼關係呢?原來希臘文的Logos(中文音譯為邏各斯)意思是「理」,引申為宇宙創生及運作的最高原理,與中文的「道」相似;古希臘哲學認為宇宙最高原理是「神的全體信息」(total message of God),必須使用「神的話語」(Word of God)來傳達,故Logos又含有Word的意思。《約翰福音》說「Word與神同在,Word就是神」,這個Word是譯自希臘文的Logos,含有兩個意思:一是宇宙至高真理/終極原理,另一是神的話語及其所傳達的信息和智慧。現在西田氏說,「阿彌陀佛」的名號是跟Word一樣的聖言量,含藏著佛的全部智慧功德。這樣的解釋也為密宗的教理,即真言(密呪)、曼陀羅、度母等神聖象徵符號含攝佛的智慧及威德神力,提供了宗教哲學或神學上的另一個新的詮釋角度。

第三,從大乘佛法的「空有不二」或「體用不二」的本體論也可解釋「名號即佛」的原理,謂宇宙萬有都是以真如空性(即本體,西方哲學稱為終極實相/究竟真理,ultimate Reality)作為超越依據(transcendent ground),隨順世間的因緣條件而顯現,故一切事物都滲透著本體(真如)的空性智慧,都能指引修行者回歸本源之路。修行者靜心觀照任何與他相應的事物,觀到物我兩忘、能所俱泯,該事物即時顯現其至真至善至美或清淨神聖的本質,而這本質也會反映為修行者自己的清淨自性。這就是前述「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的悟境。同樣的,念佛行者若能信解眾生心性本來是佛,與諸佛同一真性,而以正念觀照已成就聖果的阿彌陀佛,達到能觀(我)與所觀(名號)雙雙俱泯,這時名號能開顯諸佛的果德智海,一念相應而生起不二信心,得入正定三昧,頓悟自性,可開發內在佛性的功德妙用。這種在禪定中觀佛,藉由觀照的慧力和他力信心破除我執妄識而使自心佛性得以開顯的修行方法,稱為「禪淨雙修」,其所達到的定慧等持的成就,稱為「念佛三昧」。中國在宋代和明清兩代修持這一法門而成就念佛三昩的高僧大德不勝枚舉,人們所熟知的永明延壽、憨山德清、蓮池祩宏、蕅益智旭等高僧大德,只不過是其中一部分。

淨土法門是典型的果地修行,因為它認為末法時代的眾生障深業重、慧根淺薄,若不依靠阿彌陀佛的本願力和功德力是無法了脫生死的。在此意義上,說淨土法門是「他力」法門並沒有錯;但東亞的淨土宗(不是上述的禪淨雙修者)大都把「他力」與「自力」看成對立,尤其是傳承自善導一系的某些宗派,把善導大師的思想作過度解讀,以念佛為「正行」,把其餘的六度萬行都貶抑為只靠自力的「雜行」,主張念佛者只能稱名念佛,不可兼修雜行,不可依靠自力,因為「自我」的所做所為都帶有我執、功利主義、貪欲、自私和機心算計,即便是善行,也是「雜毒之善」,無助於往生淨土。這樣把自力和他力對立起來,有違佛法「自他不二」的根本法義。他們甚至反對念佛者坐禪觀佛,殊不知,「念佛」的「念」在古印度的梵文和巴利文裡,都是跟原始佛法的四念住的「念」(梵文smrti,巴利文sati)一樣,是覺知、觀照、憶念的意思;「念佛」一詞英文譯為mindfulness of Buddha,是指對佛德佛智進行正念覺察、觀照、如理思惟、冥思、憶念等,而不是單指稱唸佛名。[25] 被推崇為漢傳淨土宗初祖的廬山慧遠大師(334-416),從「念佛」悟道,但卻不是稱名念佛,而是遵照《般舟三昧經》的教示,心觀阿彌陀佛的智慧功德和相好莊嚴。歷代有不少佛法視野較寬廣的禪師和高僧大德,如永明延壽、憨山德清、蓮池祩宏、蕅益智旭以及明清兩代其他學僧和大居士,把念佛融入六度萬行──尤其是禪觀──的修行而獲得大成就,在他們看來,自力與他力是一體不二的,而不是執著於「他力」的觀念。再者,淨土三經之一的《觀無量壽經》一再教誨修持淨業需要「發菩提心,修諸功德」;《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則以修習十大行願(包括禮敬諸佛、稱讚如來、懺悔業障、隨喜功德等)作為往生極樂世界的福德資糧;世親大師在《往生論》(《淨土論》)中則倡導修習「五念門」(五項正念觀照佛智佛德的修行法門),即禮拜、讚歎、發願、觀察(觀照、冥思、憶念佛智佛德)及迴向。這些修行工夫既是自力,也是他力,必須深解「自他不二」和「自性彌陀」的法義才能有所成就。

從果地修行的立場來看,「自他不二」的法義對淨土法門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無量諸佛(以阿彌陀佛為代表)的果德「他力」必須透過修行者的「自力」才能生起作用,佛與眾生本來一體,眾生自性即諸佛性德,如上文所言,天台宗和蓮池大師稱之為「自性彌陀」,跟「因該果海,果徹因源」是同樣的意思。但是當念佛者把自力與他力看成對立,就落入了妄見,就不能與佛心相應,佛的「果地覺」無法跟念佛者的「因地心」互相感通,再怎麼努力念佛,也不能與阿彌陀佛感應道交。本文前面已講過,「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因果融通,是在體悟因果、時間、自他及一切法皆無實體可得(不可得)的前提下才能實現的;無實體可得就是超越對立和對礙,故「果地覺」可通達「因地心」,即阿彌陀佛的「他力」可通徹於念佛者的「自力」,使「自力」中的我執、貪欲、瞋恨、嫉妒等等負面和染污的能量,得以轉化為正面和清淨的能量,成為往生淨土的資糧。這些負面和染污的「自力」成分本來不是問題,只因你把它們當作問題而加以負面評判和瞋斥,它們才成為你的問題。若能以果地修行的圓融智見去體察它們本無實體可得,而不加以負面評判和瞋斥,改以阿彌陀佛的無量慈悲和智慧來包容接納,就可在佛力的加持下將其轉化為正面的、清浄的力量。職是之故,在淨土念佛修行講「自性彌陀」,跟華嚴菩薩道講「眾生本性即諸佛性」以及禪宗講「自心是佛」一樣重要,三者都是從「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上乘佛理引申出來的;也只有當我們了解「因該果海,果徹因源」的因果不二的佛理,才能恍然明白蓮池大師等古德繼承天台宗教示「自性彌陀」是何等重要!東亞淨土宗有很多人只知有彌陀大能,卻不明白凡夫自性與彌陀大能一體不二的佛理,並以他力否定自力,這是很值得反省和檢討的問題。

三、藥師佛法門的果地修行

藏傳佛教把密宗的果地修行應用於藥師佛法門,這課題比較簡單易學,也很實用。茲簡介如下:藥師佛如來在因地修行時曾發十二大願救度眾生,其中第一大願是,當祂成就無上正覺時,要「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此外,藥師佛還應許為眾生療癒各種疾病及身體上的殘缺,使眾生「身心安樂」,無所欠缺匱乏。藏傳佛教認為,藥師法門的最大特色是藥師佛應許跟眾生共享修行的殊勝功德果報,人們只要對藥師佛有信心,按照《藥師經》的教示,「但念藥師琉璃光如來一佛名號」,就可得到祂的加持,感應到祂的本願功德果報。修行者也可觀想「我是藥師佛」,藥師佛的慈悲智慧和療癒大能具足於我身中,或觀想藥師佛放出清淨光明和慈悲甘露為我療癒身體病痛或心理情緒症狀。這些是很單純的果地修行,效果如何,就看各人的信心和善緣。一般而言,只要用真誠信心觀想或祈求而不存患得患失的計較心,對當事人都會有正面的療效。但若要為他人祈求療癒,必須擁有較深厚的慈悲大愛和功德力,才能感通藥師佛通徹於凡夫自性因地的療癒大能。療癒的力量既是藥師佛的修行果德,又含藏於吾人的佛性因地,因果不二故;身心療癒和心靈成長既靠吾人佛性的自力,又靠藥師佛(或一切佛)的他力,自他不二故。

漢傳佛教界也有人修持藥師法門,如洪啟嵩先生在其《如何修持藥師經》書中指出:「藥師佛認許我們現身即是藥師佛!這是最殊勝的真正秘密義:現前一切眾生皆是藥師佛!所以,我們對於自身不應該有下劣想,如果有下劣想的話,就違背了《藥師經》的秘密義,也就是違反《藥師經》的究竟義了。」[26] 這是由本文上述「自心是佛」、「我即佛」或「眾生心性與佛無二」的根本法義所引申的果地修行方法,依修行者對法義的體會程度,這個法門也可達到很深的「秘密義」。至少,以佛的慈悲智慧和大能大力自許自勵,把自身看作法身功德的隨緣示現,對個人身心狀況不作下劣想,可克服自卑、自疚、自貶等心理情結,增強自信心和自愛,不但有助於做人處世的成功,對身心療癒和佛法的進階修行也是很重要的基礎。

上引藥師佛第一大願說當祂成佛時,誓願「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佛教學界有人解釋為「生佛平等願」,[27] 這是可以商榷的。佛眼所見「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這是「生佛平等」義,但不等於眾生皆已成佛,否則佛陀也就不必慨嘆「但因顛倒妄想不能證得」了。藥師佛的大願並不是要領悟祂與眾生平等,而是要幫助眾生成佛,如祂無異。我們必須從上述果地修行原理來看,才能了解藥師佛的修行果德乃是通達於凡夫眾生的因地心,有緣眾生藉由真誠持誦藥師如來名號等修持,可以分享到祂的智慧功德和療癒大能,進一步深入修習藥師佛法門,可實現「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因此,這第一大願應該是「眾生成佛願」,而不是「生佛平等願」。

伍、果地修行的實踐與應用

總結以上五種果地修行法門,其共通的原理是:諸佛的智慧功德果報具備和通達於凡夫的自性因地,此即「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修行人若能了達這個上乘的圓融佛理,破除名相觀念的分別執著,直探心源,就能在一剎那間把諸佛的果德智海引入自性因地,當下開悟見性。古德有此成就者比比皆是。但是我們生活在享樂主義及縱欲主義盛行的現代物質文明裡,欲望和妄念很多,煩惱習氣很重,光是在理智思惟層次上體解因果不二的文字般若就有困難,遑論破除語言觀念的分別執著而直探心源。

那麼現代人的果地修行要從何處入手呢?上述五種法門中,華嚴、禪宗和密宗都不容易修,唯有淨土和藥師法門比較方便易行。以下介紹筆者個人對淨土法門的體驗和心得,供讀者參考。

一般人的觀念是淨土念佛法門只持誦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是給那些沒有知識或心志怯弱者修習的方便法。這是很大的誤解。這個法門的可貴就在於三根普被、智愚全收,即便是愚鈍凡夫,只要能以單純清淨和真誠懇切的信心持名念佛,念到一心不亂,也會有所感應而蒙受真實法益,古今事例不少;問題只在現代人功利心太重,一般人沒有興趣和耐心做這種持名念佛的工夫,所以問題在人,不在法門本身。對於深解佛理的修行者而言,念佛法門的法義可以開展到涵蓋全體佛法智海的精華,工夫可以達到定慧等持的甚深三昧,即念佛三昧;在念佛三昧的無我空性觀照下,一法門可總攝一切法門,一句彌陀名號可開顯無限深廣的佛德智海。此所以蕅益祖師欲以禪淨一體的念佛法門「總攝釋迦一代時教」,親鸞大師在其〈正信偈〉裡也說:「如來所以興出世,唯說彌陀本願海」。由此可見念佛法門可淺可深,佛教各宗派和各法門的智慧精華都含攝於彌陀智海裡;各種不同根器的人只要能對阿彌陀佛(或無量諸佛)生起真誠信心,都可修持念佛法門而獲得真實法益。

修習念佛法門最重要的條件是「真實信心」,但佛陀在經典中說念佛為「難信之法」,現代人起信尤難。一般人對念佛不能生起信心的主要原因是未能深入了解這個法門的相關佛理和法義,因此筆者提倡「深解法義,依解啟信」。佛法修行講究「信解行證」的次第,此「信」只是初步的「相信」,進一步的信心乃至最高層次的「不二信心」,有賴於對佛理和法義的深入了解;藉由深解法義啟發真實信心,再由真實信心契會更深的佛理法義而獲得心靈的啟悟,故「信」與「解」是彼此互動和相輔相成的關係,最終達致「不二信心」,即是破除我執、能所對立及一切二元對立,並超脫時間及因果幻相的明心見性。以念佛法門而言,成就「不二信心」即是當世成就「唯心淨土」(或稱「自心淨土」),[28] 實即《維摩詰經》所說的「隨其心淨則國土淨」,不再執著世間的善惡、美醜、淨穢、人我等等二元對立的妄見,不再對人對事作出負面評判而生起瞋恨心,現前即見清淨本然實相而證入佛我眾生一體、同體大悲,這是諸佛和大菩薩的解脫境界。故「唯心淨土」與「彌陀淨土」乃一體不二,十方法界不離一心,諸佛淨土亦不離一心,並非在自心之外別有他方淨土可得,這是「自他不二」和「自性彌陀」的重要內涵之一;若能在此生成就唯心淨土,則命終時「生」於西方彌陀淨土,乃是理所當然。

為了生起真實信心,念佛行者必須深解淨土法門的法義及相關佛理,包括以下幾點:

第一,淨土經典所描述的極樂世界(西方淨土)及其中的種種依正莊嚴,都不是我們用頭腦思維所能了解的現象界事物,本非世俗語言所可表達,但經典為了教化,不得不使用俗諦語言。因此我們學習經典時,必須透破語言表相,去契會其中的勝義及密意,一旦能契會,真實信心就能生起,以成就往生淨土的善緣。首先是「極樂世界」一詞,往往被誤解為跟世間快樂同性質的「極大快樂」,然而往生淨土若是為了得到快樂,或逃避現世或未來六道輪迴的痛苦,便落入了「避苦趨樂」的貪瞋習性,不但真實信心生不起來,念佛修行也不可能有大成就。曇鸞大師在其《往生論註》中說:「若人不發無上菩提心,但聞彼國土受樂無間,為樂故願生,亦當不得往生也。」[29]「極樂世界」在梵文是Sukhavati,本義為「安樂土」,「安樂」不是指與「苦」相對待的世間快樂,而是超越生死苦樂的涅槃解脫境界,也就是「終極(究竟)安樂」,英文譯為ultimate bliss,可謂適切。蕅益大師在其《阿彌陀經要解》有云:「苟一念回心,決定得生自心本具極樂。」可見「極樂」云者,確指眾生本具究竟安樂之自性涅槃。故念佛行者應嚴肅看待往生極樂,不是說娑婆世界太苦或污濁,希望轉往另一乾淨快樂的世界,而是本乎自我貪瞋迷妄之反省與自覺,發願仰仗彌陀救度,回歸究竟安樂之自性涅槃。有此正見,才能發起菩提心及真實信心。

第二,與「極樂」相關的是,《阿彌陀經》講到極樂世界「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這句話也容易引起誤解,易迎合某些人避苦趨樂的習性,或造成疑惑,以為這是違反經驗法則的宗教神話,因為苦與樂是同時並存的,怎能說只有樂沒有苦呢?殊不知,經典不是在講世間相對的苦與樂,而是超越世間生死苦樂的究竟安樂自在,是從貪瞋癡煩惱中解脫的涅槃境界。我們在世間修習戒定慧(八正道)不知要修幾輩子才能成就涅槃;然而若能仰仗佛力加持生起正信,於此生安住自心淨土,命終時往生西方彌陀淨土,必能成就無生法忍而「離苦得樂」──超脫生死苦樂的凡夫妄識而回歸究竟安樂的自性涅槃。必須如此正確解讀,才能對往生淨土(極樂世界)生起真實信心。

第三,念佛行者對「阿彌陀佛」名號的含義應有深入了解。梵文「阿彌陀」(Amida)是「無量」義,又分俗諦及真諦二義:就俗諦言,「阿彌陀」是指數量無限,此義用頭腦思維可以了解,「阿彌陀佛」就是無量諸佛;但就真諦言,「無量」是指頭腦思維無法度量、語言觀念無法表達的絕對、超越的理境。據《大寳積經》解釋,「一切佛唯是一佛,說無量佛」,意思是:作為「無量佛」的阿彌陀佛,既是久遠成佛的一個報身佛,又是與一切諸佛為一體,一佛即一切佛,一切佛即一佛,一多圓融無礙,此即華嚴圓教所說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般念佛者可以把阿彌陀佛當作一佛,即法藏比丘所成就的報身佛,但對於通達佛理的修行者而言,阿彌陀佛即一切佛,一切佛即阿彌陀佛。據《觀無量壽經》,阿彌陀佛即是「諸佛如來」,說的也是這個一多相即的絕對義。另據《般舟三昧經》,「觀阿彌陀佛成就,即見一切佛」,觀佛的最高成就是了悟阿彌陀佛即無量諸佛,無量諸佛即阿彌陀佛,而觀佛者亦與諸佛及眾生為一體,從而生發同體大悲,這應該就是慧遠大師觀佛所成就的慈悲與智慧吧!以上所述,是要讓讀者明白,念佛法門可通達無限深廣的諸佛果德智海,絕不是某些人所誤解的那麼淺陋。其次,「佛」是覺義,故阿彌陀佛是「無量覺」,即彼佛所覺悟的智慧是超越吾人頭腦所能忖度的無上正覺,當我們念佛名號及正念觀照佛德佛智時,就是在把我們的心連結到阿彌陀佛與諸佛如來的無量覺性及功德而蒙受祂的冥熏加被。復次,阿彌陀佛還代表「無量光」及「無量壽」。眾生心性本具無量光明的潛能,但凡夫心被貪瞋癡所覆所染,其光明晦闇難顯,唯佛的光明則是遍照十方法界的無量清淨光明,即《阿彌陀經》所說「彼佛光明無量,照十方國,無所障礙」。清淨光明中含藏佛的大悲大智,能克服貪慾、瞋恨、嫉妒、恐懼等業障,故曰「無所障礙」;曇鸞大師在《往生論註》中說阿彌陀佛的無量光明「能破眾生一切無明,能滿眾生一切志願」,意即當念佛者被無量光明所照耀時,無明煩惱心立刻被轉化,往生淨土的心願立刻獲得滿全。至於「無量壽」,一般解釋為阿彌陀佛的壽命無量,這是沒有很大意義的,因為佛所成就的是眾生萬物一體的無我慧命,以及超越生死苦樂、無生無滅的永恆慧命,而沒有個人的壽命可言。我們往生淨土時,也是成就這無我、無生無滅、佛我眾生一體的無量慧命,稱為「花開見佛悟無生」。如果你以為往生極樂世界可以享受極大快樂和無限長的壽命,那就落入貪愛個人生命的「壽者相」,違悖佛理法義,就很難成就往生淨業。

第四,如前所述,「念佛」的本義是對佛的智慧功德和相好光明作正念觀照(mindfulness),包括正念覺知、觀察、默觀冥想、如理思惟、憶念等,這是一種在禪定中深觀佛德佛智的工夫,後來才又發展出持名念佛。倘若持誦彌陀名號能做到能所俱泯或一心不亂,就能「以名召德」(蕅益大師語)──透過名號感召佛的智慧功德。為達此目的,持名時宜有正念觀照的投入,念佛工夫才能深入,與佛建立親密連結,並培養至誠信心、歡喜心、感恩、讚歎、恭敬、臣服等「神聖感情」。念佛者是藉由深解法義所生起的正知正見,加上至誠信心等神聖感情,去親近彌陀,蒙受加持而感應道交。故筆者建議修習淨土法門者宜有一些禪定或內觀的基礎,將持名念佛與觀佛(以正念默觀佛德佛智)交互進行,具體方法可參考拙著〈「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文中第陸節「念佛的另類方法」。這裡必須提醒的是,持名念佛應摒除功利心態,千萬不要以為唸幾萬遍佛號就能往生淨土九品的哪一品,唸愈多遍,品位愈高,這樣是在跟佛做交易,有違佛理法義。須知佛不會跟你做交易,往生西方淨土是當你能放下我執而生起清淨信心時,法爾自然得到的恩典。若善緣具足,即便只唸一聲佛名,或觀照憶念佛一剎那,即經典所說的「發一念淨信歡喜」,或「乃至一念」,[30] 亦能生起清淨信心而成就往生淨業。

第五,念佛觀佛所使用的清淨語言,跟身體姿勢的象徵符號(如合掌禮拜、跪拜、結蓮花手印等)一樣,能產生強大能量去跟阿彌陀佛及諸佛菩薩建立親密連結,感應道交;清淨語言的能量波動也能與我們的自性清淨心(佛性)共振而產生身心療癒的功效。因此,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名號外,念佛者尚應發揮創意,擬寫發自內心的真誠話語及文字般若,在念佛觀佛中默念、思惟和體會,一方面熏習般若智慧,另方面表達對佛的真誠信心、歡喜心、感恩、讚歎、恭敬、臣服、一心歸命等「神聖感情」,將有助於消除業障,增長善根福德及身心安樂,為此生能安住於「唯心(自心)淨土」創造良好的內在環境和條件。

一般念佛行者很難像祖師們那樣成就「自心是佛」或「我即佛」的不二信心,但至少要深入體解「自性彌陀」(彌陀性德具足於我的自性因地中)的關鍵法義而深信不疑。這樣的真誠信心雖然還達不到開悟的「祖信」(即不二信心),但已足以使念佛行者在日常生活中和念佛觀佛時,隨時分享阿彌陀佛和無量諸佛的果德智慧。以下各項供參考:(1)合掌端坐,在心中默念:既然阿彌陀佛(及無量諸佛)的慈悲大愛通徹於我的佛性因地,我應該善用它來待人處世,以慈悲、友愛、包容接納、同理、寬恕的無量心對待自己及一切眾生。你做得到嗎?這就考驗著你的信心,當你這樣默念時,如果慈悲包容、友愛、寬恕等無量心自然地生起,就表示你對阿彌陀佛(及無量諸佛)已經有了真誠信心;如果生不起來,表示你的信心還不夠,有待培養和加強。培養信心的主要方法包括:深入了解法義,依解起信;行十善去十惡,使身口意三業清淨,有助培養至誠信心;在拜佛禮佛和念佛觀佛中,表達你對阿彌陀佛與無量諸佛的至誠信心、感恩、讚歎、歡喜、恭敬、臣服等神聖感情。(2)在念佛觀佛中作以下默念或祈禱:「我與佛不二,自心具足佛的智慧功德和大能大力,故不應『作下劣想』,不應灰心喪志、自卑自貶;依靠佛力的加持,確信我有智慧、勇氣和力量克服一切困難,改變我當前的處境。」(按:以上祈願文可按照各人的情況和需要改寫)。如果你對佛有足夠的信心,這智慧、勇氣和力量立刻就會流注於你的生命中。(3)請作以下觀想:佛智超越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幻相,時時安住於當下;《阿彌陀經》說,佛「今現在說法」,請禪觀這句話,信解佛可跨越數千年的時光現身說法,顯示時間只是幻相,這時你會感到自己也跟佛一樣有能力超越時間妄相而安住於當下,因而不再陷入「強迫性思維」,即不再被過去及未來的事情所糾纏和困擾。請對自己說:「當下即是淨土,淨土只在當下」。(4)淨宗大德說「念佛當下即是淨土」,在持誦「南無阿彌陀佛」名號時,一面念佛,一面體會這句話的含義,試著去感受你已安住於自心淨土;然後暫停念佛,心中默念:「自心淨土與彌陀淨土不二,佛心清淨無染,我心亦清淨無染,不再對人對事作出負面的解釋和評判而生起憤怒和瞋恨;祈願彌陀無量光幫助我轉化貪瞋無明習性和業障,使我心地清淨光明,人格圓滿,眾罪消滅,善根增長…….。」如此不斷熏習,久之,聞佛名號時立刻就能安住於自心淨土;安住自心淨土的主要功德是,不再對自己和他人作出負面評判而生起瞋恨心,能以佛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去包容接納一切人和一切處境,遠離生命的苦惱,回歸本性究竟安樂自在。(5)眾生的煩惱障不只是貪瞋癡習性,還有從這習性所衍生的一系列心理情緒症狀及人格失調,包括憂鬱、焦慮、恐懼、猜疑、被害妄想、嫉妒、敵意、罪惡感、內疚、自卑自貶自賤、負面評判自己和他人,等等,這些心理症狀有如烏雲遮蔽陽光,使念佛者不能敞開心靈去蒙受彌陀無量光的照耀,也不能安住於自心淨土。固然在念佛觀佛的過程中,它們會逐漸緩解、淨化,但念佛者不妨在觀佛中作自我療癒的工夫,效果更神速。方法是把自己的心理情緒症狀一一省察憶念,真誠告白,祈請彌陀無量光和藥師佛的療癒大能慈悲加被,即能產生立竿見影的療效。以上的觀想和祈願並不是為了滿足世間的欲求和享樂,而是為了去除貪瞋癡無明習性及其所衍生的心理情緒障礙,以便能以清淨心及健全心態在菩提道上勇猛精進,所以你的祈願一定會得到佛力的加持;誠如曇鸞大師所說,彌陀無量光「能破眾生一切無明,能滿眾生一切志願」。(6)當你有了禪定或內觀的基礎以後,可作更高層次的念佛觀佛,即在禪定中以正念覺知的平等心和清淨心,如實觀照我及一切事物因緣生滅,故無我、無實體、無能所對立,沒有一個實體之「我」在念佛,聲聲佛號皆是如來法身功德隨緣示現;正念觀照一切眾生萬物互為緣起,故相依共存,佛我眾生一體,同體大悲等上乘佛理;正念觀照因果不二、即因即果,「因該果海,果徹因源」,諸佛果德智海具備和通達於我的佛性因地;正念觀照一切法(包括身心病痛)因緣生滅故無實體可得,即是無實無虛、非有非無、非善非惡、不淨不垢、非美非醜、非幸非不幸,捨離二邊執見,入中道空智。不斷作這樣的如理思惟和正念觀照,藉由佛力的冥熏加被,久之便能契會佛性中道、般若空智,使念佛行者在面對善惡諸行及順逆諸境時,能不起貪瞋無明煩惱。(7)當念佛觀佛進階於「念佛三昩」時,心安住於自性光明和全然開放的空性中,輕安放鬆而又正念分明、了了常知;頭腦思慮自動停止,一念不生,清淨光明現前。這種定境跟刻意集中意念的禪定不同,是吾人自性本具的靜定、不動搖之性德(稱為「法忍」),不必依靠小我的專注力,反而必須放下小我的專注力才能達致,類似禪宗的「定」和「寂」,在正定中起智慧觀照,定慧等持,寂照雙運;所照一切境都顯現無實無虛的中道空智,清淨本然實相現前,故心能安定不動搖、不隨境轉,即面對順逆諸境而不被擾亂或誘惑,不起貪瞋無明煩惱。這種定中有慧的正定功夫稱為「三昩」,念佛觀佛的三昩與天台、華嚴、禪宗等其他法門的三昩是一樣的成就。以上佛德佛智,可隨念佛行者對法義的深入了解而無限開展。念佛觀佛不但是與佛感應神交的時刻,也是深入探索佛德佛智的心靈之旅,使自己蒙受彌陀與諸佛果德智海的潤澤加被而當下活在自心淨土裡。

陸、結語:從華嚴圓教到彌陀淨土

果地修行的基本原理是依據華嚴圓教所揭示的「因該果海,果徹因源」,謂因緣和合而在時間過程中產生結果的因果觀念,乃是世間凡夫意識的一環;諸佛的智慧覺悟超越時間幻相,故從祂們的高度來看,宇宙的更高實相是因果不二、即因即果,凡夫眾生的因地佛性具備和含攝著諸佛法身的果德智海,而果德智海也通徹於因地佛性。這個圓融智見對於菩薩道的修行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行者於五十二階位的初階十信位時,若能信解眾生心性即諸佛性德,領悟佛我眾生本來一體而生起同體大悲,即是真正的發菩提心,當下就能開啟與佛無二的覺悟,此即《華嚴經》〈梵行品〉所說的「初發心時便成正覺」。

從凡夫心識的立場來看,諸佛菩薩是以佛性的潛能為因地,以精進修行為善緣,經過漫長時間的歷程而成就佛智佛德的果報,果與因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正如農夫播種種子,辛苦灌溉施肥,經過一段時間而收割農作物的果實一樣,果實與種子是不同的東西。但是從諸佛菩薩的智慧高度來看,因、果、時間、修行及各種因緣條件,都不是實法(都無實體可得),修而無修,為而無為,諸佛的果德智海與凡夫的因地佛性乃一體無二,畢竟非因非果。

茲以水為比喻,水的本性純淨無染,可視為清淨之「因」,由於環境的污染而成不淨之「果」,若施以淨化的技術,可轉化為清淨之「果」,水的清淨之「果」與原初的清淨之「因」不是同一個東西嗎?由於諸佛菩薩證悟了宇宙的更高實相是「因果不二」,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發,修行不宜站在凡夫心識的粗淺立場,在幻相裡修行,而應從諸佛菩薩的智慧高度,信解凡夫與佛不二,我身即是菩提身,含藏菩提正覺及無量慈悲智慧功德的潛能,隨時隨地體會無我,無主客(能所)對立,佛我眾生一體等佛智,才能真正發起菩提心而得「信入」,即證入「不二信心」,於初發心時便成正覺。這是古代禪師及其他大成就者的風采。

禪師開口閉口都是一個「無」字(如「我這裡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狗子無佛性」,等等),這是提撕一切事物無實體可得,故能了達無我、無主客對立、佛我眾生一體的果地智慧。日本臨濟宗花園大學校長西村惠信禪師數年前到台灣來演講時,曾說過以下一段話:「我們禪師畫花,並不是把花當作我繪畫的對象,而是我即花,花即我,無有主客對立。」凡此皆是從佛的果地智慧入手去修行的範例。

這種從果地入手去從事修證的見地和方法,跟傳統上在時間長流中次第漸進累積功德的因地修行大不相同,但卻可相輔相成,並行不悖。本文指出禪宗和密宗也採用了這種方法,而淨土念佛法門和藥師法門認為可以透過真誠信願直接分享阿彌陀佛和藥師佛的智慧功德及大能大力,也是果地修行的典範。

關於淨土念佛法門與果地修行的關聯,本文第肆節及第伍節已作了很多闡釋,這裡再總結重點如下:阿彌陀佛與無量諸佛共有的果德智海乃通徹於凡夫眾生的佛性因地,因果不二,即因即果。只要我們能藉由深解法義生起真實信心和菩提心,即發願捨離貪瞋癡的無明煩惱習性,回歸究竟安樂自在的真如本性,願意仰仗彌陀大悲願力往生淨土,藉由持誦彌陀名號,以及正念觀照彌陀與諸佛的無量智慧功德(二者宜並行,都是「念佛」義),並且在日常生活中力行十善、去十惡,使自心清淨光明,從而不斷加強清淨信心、歡喜心和感恩讚歎心,必能蒙受彌陀無量光的照耀,感應道交,轉化貪瞋無明業障,在此生安住於自心淨土(唯心淨土),得安樂自在。此唯心淨土與西方彌陀淨土乃一體不二,故命終時得「生」彌陀淨土,頓悟無生,成就佛道,乘願再來世間幫助更多眾生解脫貪瞋無明煩惱,離苦得樂,於命終時同登淨土,共證菩提,滿菩提願。這應是現今末法時代最踏實可行的修證方法。由於阿彌陀佛與無量諸佛一體不二,而「念佛」不僅是指持誦彌陀名號,也是對諸佛的智慧功德及大能大力進行正念觀照、如理思惟和憶念,引導念佛行者深入探索佛德佛智而蒙受啟發和加持,故「念佛」可說是一個涵義十分深廣的佛法概念,無論任何宗派或修行人,都可參考本文所闡釋的佛理法義,把「念佛」的果地修行理念及方法融入自己的修行生活和慧命,從中獲得法益。

參考書目

  • 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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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網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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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佛法門講義〉,(靈鷲山慧命成長學院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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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釋

[1]此語出於華嚴宗四祖澄觀,見清涼澄觀法師著,《華嚴經疏鈔》卷一,《大正藏》冊36,頁1736。

[2] 「以果地覺為因地心」的教導在大乘文獻常有提到,包括《楞嚴經》卷四及《印光大師文鈔》,本文下文還會論述。

[3]參見(1997)《大方廣佛華嚴經》〈梵行品〉第十六(台北:全佛文化),頁181。

[4]引自李通玄(2005),《新華嚴經論》(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卷四,頁29。

[5] 同上註,頁30。

[6]參見Sung Bae Park (1983). Buddhist Faith and Sudden Enlightenment. NY: SUNY Press, pp.2-3.

7 Ibid, pp.20-21 & 56-57.關於「祖信」與「教信」的闡釋,另參閱陳玉璽(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1-47。

[8]朴性焙在上述英文著作中曾表明韓國佛學對「信」的研究深受李通玄的影響,「祖信」的概念亦由李通玄的思想發展而來。

[9]引自李通玄(2005),《新華嚴經論》卷四,頁36。

[10]同上註,頁14及16。

[11]同上註,頁36。

[12]引自潘桂明(1999),〈李通玄的東方智慧論〉,《中華佛學學報》,第12期,頁378-379。

[13] 同上註。

[14] 引自Sung Bae Park (1983). Buddhist Faith and Sudden Enlightenment, p.22.

[15]指稱印度外道把梵我當做實體性的主宰,因而有能所對立的妄見,這是佛教學者的解釋,若從印度教的《奧義書》、《薄伽梵歌》等經典來考察,梵我與大宇宙的梵一體不二,祂在一切之中,一切亦在祂之中,超越語言和思維的範疇,跟佛法的不二空諦有相似之處。西方研究印度宗教哲學的學者在這方面有頗多中肯的詮釋,與漢傳佛教學界不同。例如西方著名的比較宗教學者史密斯(Huston Smith)、哈佛大學的印度學學者韋哲(Michael Wizel)等人都認為印度教聖者對梵我的證悟跟佛教聖者對真如佛性的證悟,基本上並無不同。參見陳玉璽(2006),〈佛教終極實相的現代詮釋與意涵〉,方立天等主編,《佛教傳統與當代文化》(北京﹕中華書局),頁142-143;陳玉璽(2011),〈從佛教心理學重新探究「無我」教說──兼論印度教「梵我」與「自我」意識之分際〉,《新世紀宗教研究》, 9:4,頁7、9。

[16]參見《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頁2;〈般若品〉第二,頁58。

[17]引自《長阿含經》卷一,《大正藏》冊1,頁7。

[18]參見《六祖壇經》〈機緣品〉第七,頁149-150。

[19]關於自力與他力的問題探討,可參閱拙著(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1-47。

[20]參見John Blofeld (1970). The Tantric Mysticism of Tibet. USA: E.P. Dutton & Co., pp.98-101. 另參見莫阿卡寧著,江亦麗等譯(1994),《榮格心理學與西藏佛教》(台北:台灣商務),頁92-107。另參見拙著(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19。

[21]參見莫阿卡寧著,江亦麗等譯(1994)(台北:台灣商務),頁142-143。

[22]引自印光大師(2003),《印光大師文鈔菁華錄》(台南:和裕出版社),頁30。

[23]引自印光大師(2000),〈答丁福保居士代友人問〉,《印光大師文鈔(中)》,(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頁1038-39。

[24]關於西田氏對彌陀名號的解釋,參閱拙著(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24-27。

[25]關於「念佛」的本義,參閱拙著(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33-37。

[26]引自洪啟嵩(2012),《如何修持藥師經》(台北:全佛文化),頁41-42。

[27]參見印順法師(1989),《藥師經講記》(台北:正聞出版社),頁52-55。

[28] 「不二信心」最初見於禪宗《信心銘》,親鸞在其〈信心偈〉對此有所發揮,參見拙著(2014),〈「念佛」的宗教現象/心理分析與現代實踐意涵〉,《新世紀宗教研究》,13:1,頁16-17。另見親鸞大師撰述,慧淨法師編訂(1997),《教行信證》(台北:本願山彌陀淨舍),頁129。親鸞因強烈反對「自力」的負面內涵(即我執自力計度心)而不言「自他不二」和「自性彌陀」,因此也不講「唯心淨土」。以排斥「自力」的方式去獲得「他力」成就,是否有可能?至少在佛理法義上,這是值得商榷的。

[29]引自曇鸞大師著,釋慧淨等編訂(2013),《往生論註》卷下,《淨土宗聖教集》,頁324。

[30]按《無量壽經》第十八願〈成就文〉有兩種譯本,天竺三藏法師康僧鎧的譯本作「諸有眾生,聞其名號,信心歡喜,乃至一念……亦得往生,住不退轉」,此中「一念」,被解釋為唸誦一聲佛號。但菩提流支的譯本把「信心歡喜,乃至一念」譯為「發一念淨信歡喜」,其前後文的意思是:所有眾生聽聞彌陀名號時,只要一剎那間生起清淨信心和歡喜心,即能往生淨土。菩提流支的譯文跟《金剛經》所說「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是諸眾生,得無量福德」,有異曲同工之妙,其所傳達的深刻佛理值得留意。

自從一讀楞嚴後,不看人間糠秕書 ──陳玉璽教授訪談錄

華人文化研究
第4卷2 期
2016年12月號

自從一讀楞嚴後,不看人間糠秕書

──陳玉璽教授訪談錄

                                    唐欣偉 專訪

陳玉璽教授於1939年生於臺灣彰化農村,1961年在臺灣大學經濟學系畢業。獲美國東西文化中心獎學金後,曾至哈佛大學進修,並於夏威夷大學取得經濟學碩士與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1980年代曾於《美洲中報》服務,而後應聘至香港浸會大學任教至1990年代。陳教授亦曾獲邀至哥倫比亞大學及北京大學擔任訪問學者。退休後返回臺灣,於2000年代初協助佛光大學創立宗教學系與宗教研究所,並出任首屆系主任及所長。現為佛光大學名譽教授。其出版之專書包括《民族分裂時代的證言:中港臺政經問題論評集》(1991)、《臺灣的依附型發展:依附型發展及其社會政治後果:臺灣個案研究》(1992)、《傳媒在兩岸三地交流中的角色》(1995)、《從金融風暴到全球危機:新典範轉移的觀點》(2002)、《人文新思維》(2002)。50歲以後研究興趣轉移到佛教心理學及宗教心理學,有深入的禪修體驗。晚近於《新世紀宗教研究》期刊等處發表多篇探討佛教心理學、唯識學和宗教心理療癒之論文,將知性理解與直覺啟悟融於一爐。

訪談時間︰2016年6月

訪問及整理︰唐欣偉

問:很榮幸能在陳煒舜老師引介下,得到這次向您訪談的機會。您原先研究政治經濟學,對東亞區域發展提出深刻見解,獻策惠民;如今著力宗教心理學,在佛法禪修領域分享寶貴經驗,弘法利生。這實在足以為後學楷模。能請您先談談早年的求學經歷嗎?

 陳:我出生在臺灣中部的農村,童年時,父親曾教我讀四書、三字經、千字文等古書,雖然只是背誦而不了解書中的意思,但長大後卻發覺背誦古文對我的中英文寫作似乎很有幫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那一年,即1945年,我本來應該進小學,但因為母親患肺結核去世,家裡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加上日本戰敗撤退,學校教育青黃不接,父親竟不讓我上學,要我在家裡幫忙農務。到了第二年,有一天,父親的同村朋友李異老師到我家來找父親聊天,發現我沒有上學,就建議父親讓我到他任教的小學二年級插班。我上學時,看到全班學生用國語齊聲朗誦課文,我聽不懂,也不會唸,呆坐在教室後面不知所措。下課後,有同學嘲笑我是「憨鴨仔聽雷」,更讓我對上學失去了信心。後來父親得到李老師的同意,每天陪我上課,坐在一旁幫我唸書和寫字。從五年級開始,到後來唸員林中學六年,我的成績都是全班的第一名或第二名。初中畢業時,父親本來要我去考臺中師範學校,因為是免學費,畢業後又有一個鐵飯碗的保障,就是當小學老師,這對貧困的農村家庭是一大幫助。可是員林中學為了提升高中畢業生考上臺灣大學等名校的辦學績效,內定一些優等生免試直升高中部,並派老師下鄉遊說家長。我父親面對學校的人情壓力,不得不放棄臺中師範的夢想,同意讓我免試直升高中。事後回想起來,我總是感慨生命中的一樁小事足以改變我們一生的命運。假使當年不是李異老師造訪我家,發現我沒入學,建議父親讓我去插他任教的二年級班,我這一輩子大概就是一個連小學都沒有唸過的鄉下農夫吧?我的同儕和叔輩就有好多位文盲,增加我一個文盲又有什麼稀奇呢?假使當年父親不受員林中學的人情壓力,堅持讓我報考臺中師範,今天我很可能是一位退休的鄉下小學老師,根本沒有機會去唸國立臺灣大學,更不用說出國深造了。

我讀中學六年,當時鄉下人說是「讀苦書」。因為交通不方便,我繼母每天早上四點鐘就得起床用木材和乾草生火煮米飯,為我準備便當,然後帶我到村子裡其他同學的家裡跟他們會合,幾位同學摸黑一起步行到幾公里外的糖廠小火車站搭火車上學,每天花在走路、等車和乘車的時間超過五小時,中午吃的是常常變酸的冷便當,幾年下來把腸胃吃壞了。大熱天連電風扇都沒有,只有一把扇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面揺扇子扇風和趕蚊子,一面做功課;週末還得幫家裡掏糞坑、做農務,所以說是「讀苦書」。

1957年我參加大專聯招,第一志願填的是臺大經濟系,不是因為對經濟學有興趣,而是聽說經濟系畢業後可以到銀行界工作,對家庭有幫助。我在臺大四年,花在學習文學、哲學和心理學的時間比本科的經濟學還要多。1964年我獲得美國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East West Center)的獎學金到該校攻讀經濟學碩士,也不是因為對經濟學有興趣,而是因為那是一項經過嚴格考試才獲得獎學金的交換學生計劃,沒有選擇其他科系的餘地。我從中學時代起,對寫作就很有興趣,經常在雜誌和報紙投稿。由於這個興趣,我必須博覽群書,廣學多聞,開濶思想視野,才能找到寫作的題材和靈感,所以我對經濟學並不是全心全意的投入。1975年我再度回到夏威夷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這次選的是在政治系修讀政治經濟學課程,這倒是出於個人的興趣和志願。因為當時我很關心臺灣在經濟發展過程中農民被剥削壓榨,生活陷入困境甚至破產,大批遷移到北部城市和工業地區的問題。當時臺灣政府為了發展經濟,採取所謂「以農業支援工業」的策略,以很低的價格統一收購農民的稻穀,又對農民課以比城市人口更多的苛捐雜稅,農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作為一個農村子弟,我非常同情鄉親父老所遭遇的困境,希望能做點什麼事來幫助他們。1970年代初期,剛從美國康乃爾大學拿到農業經濟博士回國不久,在農業復興委員會(農復會)任職的李登輝先生參加在臺北舉行的一個農村問題座談會,他坦言:「政府有意壓低農民所得,為的是讓那些務農的人移轉到工業去,可是政府並沒有考慮到這樣做的後果。」我在黨外的《美麗島》雜誌看到這個報導時,內心感慨萬千。所以當我在國際人士的協助下,掙脫白色恐怖和政治迫害的枷鎖,於1975年重返夏威夷大學後,就決意研究農村經濟和農民問題。

當時夏大政治學系有兩位知名學者,Robert Stauffer和Benedict Kirkvliet,專門研究「第三世界」的政經發展問題。從他們的課程我了解到 ,農民被壓榨、農村與城市發展嚴重不均衡,並不是臺灣特有的問題,而是「第三世界」的普遍現象,問題的癥結在於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本質是「中心」對「邊陲」的剥削,也就是發達國家利用優越的資本和生產技術控制和支配第三世界國家,以不等價交換的手段榨取他們的勞動力、原料和農產品,再以高價推銷自己的技術和工業產品,形成「中心」國過度發展(over-developed)而「邊陲」國發展不良(under-developed)甚至「不發展」(undeveloped)的局面。「中心」對「邊陲」的剥削關係又被複製到第三世界國家的內部,也就是一個國家的工業部門剥削農業部門,而工業部門的企業精英跟國家的統治精英結合,形成第三世界內部的「中心」,農村和農民則被「邊陲」化。這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流行一時的「依附理論」(dependency theory)。當時我要研究臺灣農村和農民問題,必須學習這個理論。但是不可否認的,臺灣經濟發展的成績很亮眼,是「亞洲四小龍」的佼佼者,依附理論所說的「發展不良」顯然不能適用於臺灣。因此,在Stauffer 教授的指導下,我開始學習拉丁美洲學派的「依附研究」(studies of dependency)理論,這是具有社會學基礎的政經發展理論,它批評新馬克斯主義的「依附理論」片面強調「外部決定論」的觀點,即邊陲國的發展不良是由中心國的支配所決定的,這種觀點忽略了邊陲國內部的社會、經濟、政治及文化因素,以及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交互作用對政經發展所可能產生的影響。根據「依附研究」,西方發達國家的資本以及六十年代開始蓬勃發展的製造業技術能給落後國帶來一些「發展」的機會,但依附與支配的不平等關係也會造成負面的政經及社會後果。我覺得這個「依附發展」(dependent development )理論很適合臺灣的情況,但拉美學派所能提供給我的英文文獻資料並不多,直到1979年我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作短期研究,我的臺灣個案研究才有了重大突破。

我在哥大主要是利用該校兩個圖書館的藏書研讀政治經濟學理論,並撰寫博士論文。我在東亞研究所認識了政治學者溫克勒(Edwin Winckler)教授,應他的邀請,我參加了他主辦的探討臺灣政經發展的研討會,在會上聆聽與會學者們的高見,使我大開眼界。其中對我的博士論文幫助最大的是來自柏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的知名社會學者彼得‧伊凡斯教授(Peter Evans),承蒙他贈送他的著作Dependent Development: The Alliance of Multinational, State and Local Capital in Brazil,此書以巴西的個案研究對「依附發展」進行了極具洞見的分析和論證,使我的臺灣個案研究深深地受到啟發。我從拉美學派的「依附研究」和伊凡斯教授的著作中領悟出一套社會經濟發展的動力原理,用來分析和論證臺灣社會;我的博士論文被美國東亞研究學界認為具有獨創見解和學術價值,並被多家大學的研究所採用為東亞研究的必讀教材。在臺灣翻譯出版後,也受到國內政經學界的重視和好評。

問:您的東亞政經發展研究曾對西方的某些論述有所批評。可否請您談談這個議題?

 陳:我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曾對西方學界和財經輿論界提出一些批判性的看法,包括:第一,從六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西方的東亞研究掀起一股研究儒家文化的熱潮,因為他們認為東亞四小龍的「經濟奇蹟」乃是得力於儒家注重教育和提倡節儉、勤奮工作、忠誠、服從威權、注重集體利益等倫理價值觀。可是到了1997年,金融風暴給東亞經濟帶來了大災難以後,西方輿論和學界卻反過來批判儒家文化的朋黨主義、裙帶主義和威權主義是導致東亞經濟災難的罪魁禍首。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英國《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於1980年刊出英國學者麥克法奎(Roderick MacFarquhar, 中文名馬若德)的一篇引起廣泛討論的長文,題為The Post-Confucian Challenge(後期儒家的挑戰),盛讚儒家文化和倫理價值觀不但造就了日本的明治維新,也是東亞「經濟奇蹟」的推動力,該文還預言以儒家文化為特色的東亞經濟將會挑戰美國和西歐的經濟霸權。這篇長文被認為是激發東亞研究學界研究儒家的熱潮的主要推手之一。然而在亞洲金融風暴發生後,《經濟學人》卻以該社名義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我記得是「孔子還有什麼話可說?」,痛斥儒家文化是造成亞洲經濟災難的罪魁禍首。當時我曾撰文批評現代化理論對傳統文化的功利主義態度,開始是全盤否定傳統文化,認為傳統性代表落後,是妨礙經濟現代化的主要因素;後來變成說傳統文化有沒有價值,完全要看它對經濟現代化有沒有幫助。我認為不應該把傳統性當作現代性的附庸和工具,應該肯定傳統文化具有正面的價值,據以對現代性的缺失進行批判和反省。第二,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後,國際財經輿論界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把美國經濟學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 )捧為「預見」亞洲金融風暴的學術先知,我研讀了相關文獻,發現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首先是假借克氏的名義把金融風暴的原因片面歸咎於東亞經濟內部的問題,即克氏所說的東亞經濟高成長乃得力於「生產因素驅動」(input-driven),即靠勞力和資本財的大量投入,而不是靠技術創新和生產效率的提高;這種說法剛好配合前面說過的,西方輿論和學界對儒家文化的反戈一擊,拿東亞本身作為替罪羔羊,幫國際資本主義和金融體系的弊端開脫罪責。其次,我詳細閱讀了克氏被認為「預見」亞洲金融風暴的那篇文章〈亞洲奇蹟的神話〉(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發現該文只是標題很聳動,內文根本沒有預測東亞會發生經濟衰退,更不必說什麼金融風暴;文章的重點是論述東亞「生產因素驅動」的發展模式未來不可能繼續維持大幅成長,但成長率仍會高於西方發達國家。那麼為什麼克氏會因為這篇文章被捧為「先知」呢?我注意到在金融風暴後,國際貨幣基金會、美國聯邦儲備局以及西方財經輿論都異口同聲指責亞洲國家的保護主義、貪污、政商勾結、國家主導經濟等是造成金融風暴的主要原因,同時極力替國際金融體系的弊端以及金融投機活動和貨幣戰爭辯解,因而我判斷克氏的文章被吹捧,是這種西方財經金融建制自我保護的氣候下的產物,於是我開始撰寫一系列的中英文論文釐清問題的真相,這些論文分別發表在香港的《香港社會科學學報》、臺灣南華大學的學報,以及臺日韓三家大學在日本聯合舉辦的國際研討會,後一篇論文經修訂後由日本立命館大學的Ritsumeikan Journal of Asia Pacific Studies刊出。我很欣慰地看到克氏於1999年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發表文章,澄清亞洲金融風暴的根本原因在於國際金融體系本身,而不在於東亞各別國家。這令我感到他是具有正直誠實的學術人格的學者。金融風暴十三年後,從2010年開始,東亞(包括東南亞)經濟重新獲得國際社會的青睞,又被捧為明日之星,翻開當年西方財經輿論抨擊東亞國家內部問題造成亞洲金融風暴的舊文章,不禁感到歷史的諷剌。

流行於上世紀六七十代的現代化理論,倡言落後國家的經濟發展將會孕育出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再由中產階級帶動政治上的民主化。然而六七十年代是一個威權主義政權為了經濟發展而以國家資本、私人資本與跨國資本的「三邊聯合」(triple alliance)壓迫勞工、鎮壓反對派言論和侵害人權的年代,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幾乎沒有人能預見東亞及其他地區民主化的前景。我於七十年代末期撰寫博士論文時,也受到這種時代環境的影響,比較能接受「依附型發展」理論所說的「三邊聯合」將會阻礙政治發展進程的觀點,而不能接受現代化理論。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下半期以後,亞洲及其他地區的威權政體紛紛走上民主化的道路,似乎證明了現化化理論是正確的。我曾對這個問題做過反思,所得到的答案並不是一清二楚的。雖然臺灣和韓國的案例比較能證明現代化理論的正確性,但是新加坡和中國大陸並沒有因為經濟的高度發展而帶來政治上的相應發展。另一方面,很多貧窮國家,包括印度、尼泊爾、不丹、緬甸,還有非洲的突尼西亞,卻能在經濟落後的情況下建立一個民主憲政的政體。我認為在資訊傳播高度發達的全球化時代,並不是只有中產階級才能提供民主化所需的知識資源和動員力量,而每個社會也各有不同的社會動力和文化因素去決定政經發展的不同路向。因此,對於東亞未來的發展,我們不能用單一的理論或因素去預測;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上半期的經濟循環理論也已不再適用於全球化及資訊經濟的時代。經濟學界也沒有人能預見經濟實力非常雄厚的日本竟然在八十年代的一場房市泡沫後一蹶不振,沒有人能預見文革動亂後的中國經濟會如此迅速地崛起,以及「東方明珠」的香港會變成今天的樣貌。當年被看好的歐洲經濟整合,幾十年下來,並沒有如預期般地使歐洲變成經濟強權,現在反而發生了英國脫歐的嚴重問題。那麼今天被看好的東盟經濟,誰能保證未來一定能繁榮昌盛或永續發展呢?無論如何,經濟的繁榮與衰落都不是恆久不變的,我現在已不再關注這個課題了。我現在所關心的是一個比區域經濟更宏觀的問題,就是人類大規模開發甚至濫用自然資源和破壞生態環境所帶來的災禍,我相信唯物功利主義的發展模式並不能長久持續,也不能給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我特別注意到不丹的政府和人民自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就不走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路線,不隨便開發自然資源去提高「國民總生產」(GNP),也不使用污染大地和空氣的塑膠製品,包括塑膠袋,他們所注重的是「國民總幸福」(GNH)的提升。這樣的發展模式雖然未必能適用於其他國家,但在與大自然和諧共處和保育生態環境的大前提下謀求「國民總幸福」的提升而不再片面強調「國民總生產」,這樣的理念應可作為亞洲及世界未來擬訂發展策略的參考指標。

問:您在最近一二十年來轉而致力於佛教心理學。可以請您分享這方面的體驗嗎?

 陳:我從年輕時代就熱中於靈性知識,這可能跟童年喪母的悲痛和體弱多病尋求自我療癒有關,也受到我父親的敬天思想和祖母的佛教信仰的影響。童年時祖母常帶我到「菜堂」(臺灣佛教的女尼道場)去拜佛吃齋,每次去都要攜帶一袋白米和自家的農產品作為供養,我打赤腳在鄉間的碎石路上步行大約兩小時,簡直像托缽苦行的小沙彌,但我卻覺得很快樂。可能是因為當年農村的三餐伙食太差,加上我個人對靈性事物的喜愛,寺廟裡的素齋給我的印象是如此的美好,以致長大以後當我的印度瑜伽老師建議我吃素時,我就毫不猶豫地跟他吃素,至今已有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對魚肉等葷食沒有絲毫的眷戀。素食加上每天的禪修,幫助我克服了一些身體病痛和情緒波動,一生沒有大病,並且保持精神的清明和健朗。我中學時代又對基督教的福音發生興趣,曾報名參加基督教函授班,在功課繁忙又要幫助農務的情況下,每週都要騰出時間研讀聖經,再寫作業,郵寄到臺中聖經函授學校讓老師批改,直到結業為止。這些功課對升學和就業都沒有任何幫助,但我卻當作學校功課認真從事,如果不是出於追求靈性的熱誠,恐怕是辦不到的。到了大學時代,又對道家因是子靜坐法和佛教禪修發生興趣,1960年住在臺大宿舍時,曾在佛教界大德周宣德居士的鼓勵下,參與發起臺灣第一個大學生的佛教社團晨曦社。六十年代到夏威夷唸書時,曾讀到一本禪宗的英文著作,首次接觸到佛教心理學的知識,例如說大小、長短等二元性都是語言觀念的產物,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當修行者超越語言觀念的束縳時,便能悟得平等空性的智慧。這一類的佛理對我很有吸引力;經由美國同學的介紹,我到檀香山的曹洞宗禪師Robert Aitken的道場參加過幾次禪修。許多年後,當我研讀日本禪宗史時,才知道這位禪師原來是日本禪宗大師安谷白雲的嫡傳弟子,在西方佛教界有一些名氣。八十年代我在香港教書時,先是跟隨韓國的崇山禪師習禪,他的幾本英文著作和口頭開示都有原創的見解,而且深入淺出,幫助我更深入了解禪理。寒暑假回美國,又跟友人到麻州的「內觀禪修中心」(Vipassana Meditation Center)參加葛印卡導師的十日內觀課程,他用現代概念把佛陀的原始佛法教導解釋得很清楚,而且具有心理原理的見地。崇山禪師和葛印卡導師可說是啟發我鑽研佛教心理學的兩位恩師。1997年香港幾位內觀禪的同修邀我一起創立「香港內觀中心」,同年葛師訪港,他因健康問題,只能吃隨行廚師為他烹煮的食物,一行五人在香港很難找到住宿之地,所以我搬出浸會大學的宿舍,讓他一行人住宿,為此他老人家一直感念在心,要培養我做主持內觀禪課程的助理老師,並擔任內觀中心的重要職務,但我因大學教職的緣故而沒有答應。

我研究佛教心理學是基於個人的修行體驗,試圖用心理學的原理解釋佛法,在這方面有很多獨到的心得。我深感使用傳統哲學的思維方式解釋佛法佛理,不容易把佛陀及古代聖哲所體證的智慧講得清楚明白,致使佛法甚深微妙的真諦不能被學界人士和一般人所了解和接受,實在很可惜。舉一個容易明白的例子吧,佛陀在「三法印」和「四聖諦」都教示「一切皆苦」,這個道理用哲學方法是講不清楚的,反而引起很多人對佛法的誤解和不諒解,以為佛教過於消極悲觀,世間明明有很多快樂,怎能說「一切皆苦」呢?我從佛陀教導觀察苦樂感受無常變化的內觀禪原理去體會,終於了解到「一切皆苦」的真正意思,是說一切快樂的感受都只是剎那生滅的能量波動,並沒有常住性和真實性,也就是沒有真正快樂或令人滿意的性質,但人們不了解這個深層心理的原理,以為有真正快樂的事物和快樂感受可得而生起貪愛追逐,也就是佛陀所說的眾生「以無樂為樂」,結果只能帶來無盡的生命苦惱和罪惡。因此,我了解到佛陀所說「苦」(巴利文dukkha)雖然也指涉世人所知道的各種痛苦和苦難,但其核心意涵是一個心理學的概念,意指人們對快樂感受生起貪愛、對不快樂感受生起瞋憎的習性所帶來的精神苦惱。因為「苦」是關聯到貪瞋習性的心理現象,是人自己造「業」的結果,所以才能藉由修行的方法予以止息,達致「離苦得樂」的解脫目標。如果「苦」是指世俗所了解的生老病死、饑寒等外在環境所加諸於人類的苦迫,佛法怎能幫我們解決呢?於此我才恍然大悟:早年研讀漢傳佛教所解釋的南傳佛法,說dukkha是「不圓滿」的意思,「不圓滿」即是「苦」,當時感到這樣解釋佛法實在是不著邊際、不知所云;現在從佛教心理學以及內觀禪的體驗去了解,才深深佩服佛陀的真知灼見,dukkha的「不圓滿」義,英文譯為unsatisfactoriness(無滿意性),就是指一切快樂事物和快樂感受並沒有真正的「樂」性,即佛陀所教導的「無樂」,具有很深刻的心理學意涵,如果一味從哲學的角度去詮釋,是無法理解的。佛陀悟道時了悟到生命的實相本來是圓滿無缺的,但世人因為迷失了實相(真心本性),再大的成功或名利地位的成就也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或滿意(圓滿),拚命追逐的結果只能帶來罪與苦,所以dukkha含有「不圓滿」或「無樂」(無有真正快樂的性質)的意思,西洋佛法譯為 unsatisfactoriness(無滿意性),可說是忠實於佛陀的本意。這涉及深層心理的原理,但由於傳統佛教不注重心理學,甚至可說是不了解心理學,因此對dukkha及其他很多佛法概念的解釋缺少心理原理的見地,也因此沒有正確和深入地傳達佛陀的本意,這是我想要突破的領域。我寫過很多這一類佛教心理學的中英文論文和講義,其中中英文論文都已在期刊發表,並且登在個人網站www.chenyuhsi.wordpress.com(陳玉璽佛教心理學)上面,希望能抛磚引玉,鼓勵學界人士以親身體驗為基礎,用心理學的方法研究佛法和佛理。

問:香港的大學教師待遇比臺灣高,但您卻接受佛光大學禮聘返臺,主持宗教研究所。可以談一下這看似違反經濟學的因緣嗎?

 陳:1997年人類學者謝劍教授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應聘到臺灣佛光大學(當時是南華大學)去任教,他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回去?我說如果佛光大學聘請我的話,我願意提早從浸大退休回去佛大任教。真沒想到龔鵬程校長真的寫信邀請我回去,讓我受寵若驚。雖然臺灣的大學待遇遠不如香港,但我是不計較金錢利益的人。我對佛陀和佛法一直懷抱著仰慕讚歎的心情,能夠為一所佛教大學盡一點綿力,對我是一樁很有意義的事。當時香港浸會大學還沒有提早退休的辦法,人事主任不知如何計算我的退休金,希望我不要提前退休。後來謝志偉校長為了成全我的願望,特別制訂了提早退休的辦法,讓我能比照正常退休的教師領取退休金,我對謝校長的仁慈至今仍感念不已。我到佛光大學本來是要擔任政治經濟學的教學,但2001年該校的宗教研究所奉教育部批准成立,龔校長竟然要我出任首任所長,我說宗教研究不是我的專業,不敢擔當這個重任,但龔校長似乎對我比我自己更有信心,說我可以勝任,沒有問題。我在龔校長和藍吉富教授的大力協助下,發展了宗研所的課程,自己也為了教學的需要,花了十年工夫,開發出宗教心理學、佛教心理學與諮商、唯識學、意義治療學等多門課程。我當年回佛光大學時內心懷抱著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有朝日一日能為弘揚佛法盡一分心力,但只能當做業餘的工作,畢竟這不是我的專業,我沒有放棄政治經濟學的念頭。真沒想到龔校長竟然開口要我主持宗研所,讓我有機會去對佛學的領域作深入探究。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因緣實在很不可思議,彷彿冥冥中有一個力量在幫我安排下半生的志業。現在我個人網站所收集的文章全部是關於佛教心理分析與諮商、唯識學、宗教現象/心理學和意義治療學的,2014年底由我女兒Annie在美國設計開網後,2015年有5,000多人次點閱,今年(2016)上半年已達到5,000多人次,全年達到一萬人次應該沒問題,讀者分佈於50多個國家和地區(包括香港),就這個冷門來說,這樣的成績還算令人滿意吧。這些文章都是我到佛光大學以後才撰寫的,算是我轉行到宗教研究和佛學研究的一點成果,可以向佛光大學和龔鵬程先生做一個交待。

問:您曾發表過唯識學的論文,請您談談您對唯識學的看法。

 陳:登在個人網站上的唯識學論文和講義已有十多篇,它們跟漢傳佛教的唯識學在研究方法和詮釋方法上有很大不同。我把唯識學定義為「以佛法佛理為基礎去探究意識(consciousness)原理的一門心理學」,而不是哲學或因明邏輯學。按照這個定義,唯識學必須契合佛法佛理以及有關意識的心理學原理,也就是佛教心理學中的意識研究。基於這個見地,我對公元六世紀以後的後期唯識宗偏重哲學和因明學而悖離心理學甚至佛法佛理的很多論述提出商榷和批評。最根本的問題是他們不講「緣起」這個根本佛理,因此也就不能了解世親大師在《唯識三十頌》中所說的「一切法無自性」(意思是:「我」的身心五蘊及一切事物都是由阿賴耶識種子、六根、六塵等等因緣條件的和合(即緣起)而在吾人心識中當下現起的現象,故無人們所妄執的客觀獨立自存於心識之外的實體性可言),由此衍生出對唯識理的很多誤解。一個明顯的例子是把「識」和「境」(在吾人六識中現起的物象、聲音等六類現象界事物)的關係說成有無對立,即所謂「識有境無」,這個有無對立的概念本身就已違背了佛法的基本義理;再從意識原理來看,原始佛法早已提出「根塵和合生識」的洞見,意思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識作用並不是本來就存在的「實體」(有自性)之物,而是緣起之法,也就是由根(感覺器官及其神經系統)、塵(現象未在吾人意識中現起前的假想狀態)等等因緣條件的結合才當下現起的認識作用;而境與識同時現起,也是緣起之法,故境與識皆無自性(無實體)可得,也就是沒有人們所以為的客觀獨立自存於心識之外的性質,故非實有,但亦非虛無,由此瑜伽行者才能證入「境識不二」的中道空智而達成「轉識成智」的修行目標,怎麼可以說識是真實有、勝義有,而境只是阿賴耶識所「變現」的虛無幻象呢?民國初年的「新唯識派」說這「識」是指阿賴耶識,故為真實有。但無著大師在其唯識學巨著《攝大乘論》中闡明阿賴耶識與「諸雜染法」(在六識中現起的一切事物現象)都是緣起之法,因為阿賴耶識是由「諸雜染法」所回熏的種子集合體,是一種因緣所生的功能(或功用)的潛能(「種子」是潛能義),怎麼可以說是真實有呢?這問題又牽涉到所謂阿賴耶識「變現」一切境的後期唯識宗的學說,以阿賴耶識為「能變」,一切外境為「所變」,能所對立,有違佛法的緣起正見,而與印度教的宇宙大魔術師瑪雅(Maya)變現萬物之說如出一轍。而所變是幻相,亦不符佛法本義,佛法講的是「如幻」,意即一切事物乃因緣所生(在唯識學而言,是由與「識」相關的因緣條件的和合而在吾人心識中現起),故無人們所誤解的實體性,「無實體」(無自性)即是非有非無、非實非虛的中道空義。對照之下,印度教和後期唯識宗的「幻相」之說,因為缺少緣起的正見,故不能證成中道空義,而可能流於實體妄見,即以「幻相」為真實之物,在觀念上執著「幻相」,就很容易落入虛無主義,這正是印度教的「非二元教派」(Advaita)在西方哲學界被批評和詬病的問題所在。依唯識原理,阿賴耶識種子(功能潛能)與根、塵等諸緣和合而起「現行」(現起現象界事物),這是一個「緣起」的概念,即「阿賴耶緣起」,或我所提出的「唯識緣起」,不可落入「能所」的概念框架,因為「能所對立」是不符佛法的「緣起」正理的。

另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是「三分說」(見分、相分、自證分)和「四分說」(三分再加「證自證分」),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哲學和因明學的推論和臆測,受到印度教哲學的影響,而缺少佛教心理學的見地。依據佛教心理學的意識原理,認識主體(見分)和所識客體(相分)都不是可以獨立自存的實體,不是如同世俗常識所以為的那樣,說是以實存的「見分」去認取實存的「相分」,而是見分和相分都是由阿賴耶識種子、感官系統(六根)、塵(現象尚未在心識中現起前的假想狀態)等等因緣條件的緣合才當下現起的,而見分和相分又是彼此互相為緣而同時顯現的,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見分(識),就不會有相分(境),反之亦然。換句話說,見相二分都是仗緣方生,並無實體可得,但後期唯識宗的詮釋卻令人覺得把它們當作實體,因而是違悖佛理的。至於「自證分」,就佛理而論,那是超越見相二分的菩提覺性(真心本性)不經頭腦思維、不以語言概念為緣,而直接地、自發地呈現,稱為「自證」,或說大圓鏡智照見祂與眾生萬物的同一,因此「自證」時即無見相二分可言,猶如光明顯現時即無黑暗一般,怎能說「自證」是要證明見分認取相分的認識作用呢?

後期唯識宗把「自證」解釋為「相見所依自體名事,即自證分」,意思是:見相二分必須以意識的「自體」作為依據,才能生起作用,這「自體」就是「自證分」。但什麼是意識的「自體」呢?後期唯識宗並沒有解釋,是一個不清不楚的模糊概念(按:在大乘中觀學,「自體」是實體妄見的意思)。現代研究三分說及四分說的佛學者使用西方的概念,把「自證」解釋為「自我覺知」(self-awareness 或self-consciousness),說是「一切識都能覺知自己」(All consciousnesses are conscious of themselves),稱為「自證」。這說法很有問題。在現代的意識研究上,所謂「自我覺知」是指人類的意識在認識外境的同時,也能反過來覺知「自我」的存在,以為有一個「我」在認識外境,所以才有能識主體(見分)與所識客體(相分)的二元對立。人類的這種意識特性,在意識心理學的研究上稱為「自反意識」(self-reflective consciousness);從佛理來說,這是一種虛妄意識,是佛法和唯識學所要破斥的對象,因為它造成了人類的迷妄和苦惱,唯識學不可把它跟「自證」混為一談。再說,它是人類特有的「自我意識」(ego-consciousness)的反射,並不是一切意識的共性。現在研究後期唯識宗的「自證」學說的學者,毫無批判地接受了「一切意識都能覺知自己」的結論,這是我期期以為不可的。因為原始佛法的心理學阿毘達磨論藏,以及後來的大乘中觀學,都已中肯地指出,「識」(六識作用)並沒有一個「自體」(即實體,或稱自性)可以自我覺知,因為它是緣起的,也就是藉由跟「識」相關的因緣條件的湊合才當下現起的,緣起事物怎麼會有「自體」可以自我覺知呢?人類以為有一個「自我」在認識,其實從唯識理來看,「自我」意識是阿賴耶識的「名言種子」(得自父祖遺傳及個人過去語言行為所回熏的能運用語言概念來思考和分別的功能潛能)藉由末那(意根)的分別作用所虛構出來的幻識,但這個「自我」卻被人們妄認為真實;當菩提覺性「自證」時,這個假我意識就被超越了。這是唯識學研究「自證」時應該闡明的大道理,這樣唯識學才能與佛法的解脫道互相銜接,也才能具有佛法佛理的內涵。

在此我想分享一個西方意識研究應用於修行的重要觀點,跟「自我覺知」有關,叫做「覺知的覺知」(Awareness of Awareness),意思是人的意識在覺知客體(對象/相分)的同時,也能反過來覺知那個能覺知的主體自己,這跟上述的「自反意識」很類似,不同的是,這個可被覺知的主體不是一般人所知的「自我」或「小我」(ego-self),而是指「真我」(true Self), 即印度教的Atman,因為根據印度教的義理詮釋,吾人的見聞覺知和一切行動,都是「真我」(Atman)在幕後指揮,所以在修行上,只要練習反觀那個能看能聽的主體,即「真我」,漸漸地就能了悟「我是誰」,使「高層意識」(higher Consciousness)取代虛妄的小我意識,做我們的主人,就能超克貪欲、瞋恨、恐懼焦慮的小我習性而達致生命的解脫。我推測後期唯識宗的「自證」學說很可能取自這個印度教的義理。按古代印度聖人所體證的「真我」(Atman)乃是超越心智(beyond the mind)的絕對實相,跟佛教聖者對「無我」空智的體證基本上是一樣的,這是哈佛大學的印度學學者Michael Wizel教授於2004年訪問臺灣時告訴我的,也是比較宗教學者Huston Smith一派所持的「超越統一」論(transcendent unity)的觀點。Atman就體證而言,其本質跟大乘佛法的佛性、如來藏等並沒有兩樣,這是Michael Wizel和Huston Smith等西方學者的共同看法。但是在義理詮釋上,由於印度教缺少佛法的緣起觀及「無自性」(或無實體)的空性見地,把Atman說成一個實體,遂引起佛教學者的批判,指其為「外道」的邪見。我認為「覺知的覺知」的修行方法不但落入了印度教的實體論的窠臼,而且把認識主體與所識客體(對象)看成能所對立(主客對立)的關係,違背了佛教瑜伽唯識學的「境識不二」(或能所不二)的佛法正見。這樣一來,所謂的「真我」其實是妄我,因為「真我」是不會落入能所對立的妄識的,而這也就是後期唯識宗在論述見相二分和自證分時所出現的缺失。就此而言,他們的學說與佛理並不相契,這是現代研究唯識學的人士所應留意的。

或許有人會問:佛教禪宗不是也認為有一個「自家寳藏」(佛性/如來藏)在主導吾人的見聞覺知和一切活動嗎?我的回答是:禪宗的「自家寳藏」(佛性/如來藏)作為吾人生命的最高主體性,是無實體、無自性的空性本體,見聞覺知和一切身心活動都是以這空性的本體作為「超越依據」而隨緣現起,即「依體起用」,由於本體(佛性/如來藏)是空性,雖然具足無限功用潛能,但若無世間的因緣條件配合,佛性/如來藏是不能生發任何功用的,所以「依體起用」是一個緣起的概念,緣起的概念契合禪宗的「體用」論,是佛法正理。禪宗教人體會「一切都是佛性起用」,正是要以緣起性空的正理破除我執及能所對立(或主客對立)的妄見。例如耳識與聲音都是由種子、根、塵等因緣和合所現起,因此沒有一個實體的「我」在聽,也因此識(耳識)與境(聲音)不是能所對立的關係,而是一體不二的關係,沒有境就沒有識,反之亦然;而境與識都是依如來藏的空性本體隨緣現起,故其與本體乃是體用不二的辯證關係。這個「體用」論跟上述印度教和後期唯識宗的「能所」論述是完全不同的見地,前者契合佛理,後者則悖離佛理。

從以上所述,可以知道「緣起」是唯識研究上的核心概念,這道理跟中觀學一樣,只不過唯識學所講的「緣」側重與「識」相關的因緣條件,所以我稱之為「唯識緣起」。由於識(見分)與境(相分)都是「唯識緣起」,所以一切識與境都不是我們所以為的實有,但也不是虛無,若說是虛無,就落入另一極端的觀念(邊見),緣起離於二邊執見,故稱為「唯識中道」。再者,境與識皆無實體,表示它們不是人們所以為的互相分離對立,而它們又是互相為緣而現起,更顯示它們是一體不二的,這又是「唯識中道」的另一層意涵。必須有「唯識中道」的正知正見,才能證入般若空智而「轉識成智」,即成就生命解脫的般若智慧。這個「唯識緣起」的核心概念,在唯識古學稱為「依他起」,它是在「轉識成智」的義理詮釋上,以及唯識觀的修行實踐上,使眾生的妄識轉化為解脫智慧的關鍵,也是唯識學與佛法佛理銜接的關鍵,但卻沒有得到後期唯識宗的重視;他們雖然也講到「依他起」,但卻沒有說明「依他起」(緣起)是要破斥「實體」妄見和能所對立的妄識,也沒有聯繫到證成「唯識中道」和般若空智的重要課題,以致出現了「識有境無」、「賴耶唯妄」這一類缺少佛法中道和緣起正見的謬誤論述。更嚴重的是,世親大師在《唯識三十頌》裡提出「一切法無自性(無實體)」的洞見,意思是「我」的身心五蘊及一切事物都是由阿賴耶識種子、六根、六塵等等因緣和合所現起,故無人們所妄執的客觀獨立自存於心識之外的「自性」(自己可以獨存的實體性)可言,後期唯識宗的護法論師(《成唯識論》的主要作者)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反而批評說,一切事物各有其性,怎能說「都無自性」呢?原來「無自性」(即無實體)是一個佛教心理學的概念,意指以佛法的緣起正理破斥人們把「我」、一切事物以及能所對立的妄識看成真實的、客觀獨立存在於心識之外的「實體」(即唯識古學所說的「遍計所執性」),也就是破斥實體妄見(自性妄見)。可見如果不懂佛教心理學原理或意識原理,單從哲學或因明邏輯去推論和臆測,是無法正確了解唯識學的。《成唯識論》是為解釋《唯識三十頌》而作,但卻充斥著這一類違反唯識原理和佛法佛理的內容,現代研究唯識學的學者實在有責任加以辨正和理清,這就是我在〈唯識學的現代思路〉這篇長文中所試圖進行的工作。

:您和吳汝鈞教授,都曾引介非漢文的佛學典籍和論著,以供華人世界參酌。可否請您舉例說明英文世界、漢文世界,以及其他地區的學者,對佛法各有何獨特看法?

陳:西方佛學界對佛法的詮釋比較具有實修的基礎和心理學的見地,因此對我個人有很大的啟發。其中一般人較能理解的一些著作已譯成中文出版,包括傑克‧康菲德(Jack Kornfield)、丹津‧跋默(Tanjin Padma)、佩瑪‧丘卓(Pema Chodron)、雪倫‧薩茲堡(Sharon Salzberg)、約翰‧偉伍德(John Welwood)、艾克哈特‧托勒(Eckhart Tolle),等等。他(她)們把佛陀關於慈悲的教導用現代語言重新詮釋,應用於實修和療癒,彌足珍貴,重要觀點包括:第一,慈悲愛心是最堅強的力量,能克服貪愛、憤怒、瞋恨等破壞性情緒,因此可作為自我療癒的良藥;慈悲除了指對他人的愛心關懷、同情和憐憫外,還包含同理、了解、尊重、包容、寬恕等正面心量。第二,自愛是愛他的先決條件,要先學習包容自己的缺陷和失敗,才能包容和寬恕別人;一個人如果不能真正愛自己,就不可能愛別人。這項論述在自貶自恨的心態盛行的現代個人主義社會,具有很重要的意義,也是佛陀教導「自他不二」的必然結論。對照來看,漢傳佛教仍把「自愛」等同於自私自利和自戀,是生死輪迴的根源,因此在漢傳佛教看來,「自愛」是應該被否定的;這說明了漢傳佛教對「愛」(love)的概念跟現代西方乃至全世界的佛學界是脫節的。第三,偉伍德在其《邁向覺醒心理學》(Toward a Psychology of Awakening)一書中,對「慈悲」有獨到的見解,「慈」的梵文原文是maitri,具有「友愛」的意思,把這概念應用在禪修和心療上,意味著對當下的處境,包括病痛和不舒服或不愉快的感受,要練習用友愛包容的心量去對待,而不生起瞋斥、厭惡、抗拒或恐懼的情緒,不起心動念想要逃離不愉快的現狀,以免又落入貪瞋癡的習性反應;應該善用逆境、病痛和不愉快的感受來長養慈悲和解脫智慧,對逆境和不愉快的感受只要保持明覺觀照,不去作負面的解釋和評判,因而不再生起瞋憎和抗拒的負面情緒,練習如其所是地接納當下的處境,慈悲愛心就會自然地增長,身心症狀也可以獲得舒緩或痊癒。第四,勇敢面對自己所恐懼或厭惡的人事物,克服逃避的心態,心會變得更寬容、更堅靱;坦然面對內心的悲痛和陰暗面,用柔軟的心去感受它,用愛去撫慰心靈的創傷,能使慈悲增長,使生命煥發燦爛的光輝。康菲德和丘卓在這個課題上都有深刻的著墨。

還有很多佛學著作沒有被譯介到華人社會,例如加拿大的禪佛心理治療學者David Brazier在Zen Therapy(禪療)一書中指出,無條件地付出慈悲愛心去幫助他人或照顧寵物和環境,能產生明顯的療癒效果。寵物治療的重點在於案主照顧寵物的愛心和責任心給了他生活的意義,使他感到快樂。這個治療原理是受到佛法的啟發,肯認慈悲愛心的付出是克服貪愛、瞋恨、恐懼、精神空虛、無意義感等負面情緒的良方。撇開心理治療不談,從佛法解脫道來看,慈悲愛心的付出不僅是要幫助他人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包括救苦救難和療癒精神官能症,更重要的是以真純的愛心啟發被幫助者的佛性和慈悲的潛能,使他(她)們也能發揮一份愛心去幫助別人。布氏特別提到觀世音菩薩的慈悲大愛,不但是對眾生的受苦作出回應,而且要「幫助我們找到我們內在的大悲心」(great compassion in ourselves)。

康菲德與另一位傑出的佛教心理學者歌德斯坦(Joseph Goldstein)合著的Seeking the Heart of Wisdom(追尋智慧之心)一書,把原始佛法應用於諮商和療癒,全書充滿智慧的火花和深刻的洞見。茲介紹一些要點如下:第一,業力的現世輪迴:一般人遭受病痛、挫敗或其他逆境時,總會生起瞋斥(包括憎恨、抗拒、不願接納、逃避等)的習性反應(conditioned reactions),佛法認為這是具有破壞性的業力(karma),會在潛意識裡殘留不好的業果(karmic results),而這種業果又會變成影響未來行為的「種子」,使人更容易生起貪瞋癡的習性反應,從而招感苦的果報。這是現世的業力因果輪迴(cycle of karmic conditioning)。對治的方法是藉由禪修培養正念觀照的定力和慧力,以開放的、清明覺知的心接納一切處境和情緒,不再生起貪瞋癡的習性反應,這就是平等心(equanimity),平等心即是清淨心和解脫自在的心,能創造健康美好的「業」(wholesome karma),帶來幸福快樂的果報。第二,破除虛妄的自我意識:人類虛妄地以為有一個(與眾生萬物)分離的「自我」(separate self),因而產生「不完整感」(a sense of incompletion),即錯誤地以為自己有匱乏和欠缺,需要不斷向外追求別人的愛、讚美和肯定,使自我感到滿足。當這個(自以為)孤立不全的「自我」受到威脅或它的欲求得不到滿足時,就生起憤怒、敵意、憎恨等情緒反應;人類的貪欲、恐懼、執著、悲痛等等負面的精神品質也都起因於這種孤立不全的自我意識的幻覺。必須按照佛陀的教導,開發禪觀的智慧,看清無我(insubstantial,即無實體)、無常(impermanent)、無樂(unsatisfactory,漢傳譯為「苦」)的生命本質,突破那虛妄不實的自我意識,就能重獲一份完整感,領悟自己原來是圓滿無缺的;跟他人和世界也能重建親密的連結,使我們的真實本性自然而美妙地呈現,慈悲愛心和歡喜心也就自然地流露出來。第三,正念(mindfulness)的力量:當遭遇逆境而陷入恐慌或悲痛時,只要保持正念觀照,心很快就能恢復平衡和平穩。修習正念的學生應該透過直接體驗(direct experience)把正念帶入這種精神困境,以便能欣賞正念確實具有幫助我們的心重獲平衡及安詳平靜的力量。當我們的心被淫慾或其他貪慾所糾纏而感受苦惱時,應了解佛陀的教示,即貪愛執著乃是以「樂受」(快樂或愉快的覺受)為緣而生起的(conditioned by feelings of pleasantness,即十二因緣法的「受緣愛,愛緣取」),細心覺察那快樂的感受是無常變化的事實,看清是樂受引起貪愛執著的真相,這時貪愛的心底下就會出現一個可供你選擇的空間,讓你的心有「脫鉤」(unhooking)的機會。應學習把樂受以及引起樂受的事物當作正念觀照的所緣,而不是當作貪愛執取的對象。

比較具有學術性的著作包括偉伍德的Toward a Psychology of Awakening(邁向覺醒心理學,台灣中文版書名為《覺醒風》)、英國哲學家艾倫‧華茲(Alan Watts)對禪理和佛教心理學的研究、鈴木大拙對禪理及大乘佛理的研究、美國傑出的藏密學者艾倫‧華拉斯(Alan Wallace,達賴喇嘛在美國演講的口譯者)對意識心理學及密宗心理學的研究,等等,這些學者的著作都具有學理的深度和卓越的見解。其中偉伍德的著作針對「我」與「無我」作了深層心理的分析,指出「我」是剎那生滅的意識流被吾人當作連續體所產生的幻覺,藉由禪觀的敏銳覺察力看出意識流不斷生起滅去的空隙,即可悟見「無我純覺」(egoless pure awareness)的無限廣大的精神空間而獲得解脫的智慧。此外,伍氏對「自愛」(self-love)的深刻見解,不僅是針對自己的缺點、失敗和負面情緒來講自我接納(自愛),而且擴及微細的無明習性,即下意識地不願如實接納自我當下的情狀,總是起心動念追求一些東西(例如整容、追求時髦、自我炫耀等),來使自我感覺良好、舒服、榮耀,或覺得自己很重要。伍氏指出,藉由佛法修行,我們能夠穿透這些念頭、思想和情緒的雲層去發現「自然存在的精神健全」(self-existing sanity)及「根本之善」(basic goodness, 即佛性),使修行者能夠「無條件對自己友愛」(unconditional friendliness toward yourself),亦即開放地、如實地接納當下的一切,不管多麼痛苦或不愉快,而不再動輒生起瞋斥抗拒和貪愛追求的習性反應,伍氏把這種醒覺的清明心態稱為「自愛」(self- love)(參見該書第11章Psychotherapy as Practice of Love, 〈愛心修習的心理治療〉)。如此的「自愛」正是導向「無我」的慈悲和智慧。這樣以心理學為基礎的佛理洞見是漢傳佛教界所不能想像的。對於情緒症狀,伍氏以他個人治療重度憂鬱症的經驗提供如下的諮商:藉由禪觀的力量,學習跟負面情緒做朋友(befriending it),留下空間讓它存在(make a space and let it be);學習接納當下的處境而不生起瞋斥和抗拒,把負面情緒轉化為對無我空性的覺察,增長覺醒的智慧。這種願意接納一切處境的心量乃來自「友愛」(巴利文metta,梵文maitri,漢傳佛教譯為「慈」)的延伸。這種禪觀的修習不但有助於舒緩症狀,而且可培養慈悲愛心和無我的智慧。

:除了佛學以外,您在近期著作中也引述中國道家與某些西方思想,共同針砭當代主流實證科學所未能解決的人類困局。可否請您將這些合乎正道的思想做個總結,以利後輩學習?

 陳:從2015年開始,我對《易經》的本體智慧突然湧現深刻的領悟,並且很快地聯繫到道家、儒家和佛家的生命哲理,我驚喜地發覺原來古代聖哲們在超越思維言說的直覺領悟上竟有這麼多的會通之處,於是我著手撰寫一篇五萬多字的長文,題為〈從儒佛道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易經》太極本體智慧的啟發》〉,發表於《新世紀宗教研究》2016年6月號。此文對學術界提出了以下新觀點:1.哲學界以獨尊「自然律」而否定神性的自然主義「無神」論思想解釋道家「自然無為」的哲理,把「自然」曲解為一種無意志、無意識和無目的性的物理原理;本文指出「自然無為」乃源自《易經》對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之論述,並且與「道」相聯繫,故與自然主義的「無神」論思想無關。不但「自然無為」源自本體智慧,科學家所發現的「自然規律」,以及宇宙的萬事萬物,也都秉賦著同樣的智慧,而不是自然主義「無神」論者所謂的物理原理。故人類不應再從「無神」論的偏狹觀點去理解「自然規律」,而應有「易」理本體論的新視野和洞見;科學園地不應再被「無神」論所盤據和霸佔,而應回歸《易經》本體智慧的懷抱,科學研究和科技創新才能真正造福人類和生態環境,而不致把人類和地球帶往萬劫不復的深淵2.所謂「佛教是無神論」的說法也是出於對佛法佛理的誤解,因為佛法既不主張「有神」,也不主張「無神」,而是超越有無二元對立的中道空義。佛家、易經、儒家和道家聖哲所體悟的終極原理,都不能以「有神」或「無神」來歸類,而是人類有限的心智所不能測度的絕對智慧,假名為「本體」──宇宙萬物和眾生的終極原理、根源和體性。本文認為錯誤的「無神」論思想已給人類的精神倫理價值造成了傷害,故亟需回歸本體論的智慧。重新發掘古代聖哲的本體智慧,有助於匡正今日人類社會的道德沉淪,以及挽救文明和地球的危機。就個人而言,東方聖哲們所體證的智慧、慈悲與仁愛也可提供一條安頓生命的光明大道。在哲理研究上,從錯誤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對思想史及人文精神的發展具有深遠的意義。3.本文指陳「無神」論者在否定上帝或主宰神的同時,也否定本體,以致迷失了天地人一體的親情連結和仁愛,成為人類弱肉強食、掠奪自然資源和破壞生態環境的幫兇。4.古代作「易」聖賢以絕對的「無」和「一」來描述不可思維言說的本體智慧,這個詮釋方法為道家和漢傳佛教所繼承;《易經》揭示仁愛、貞正等德性乃來自太極本體,即天道,以天道引領人道,以人道實踐天道,即是《易經》所說的「人文化成」;道家和儒家繼承了這個天地人一體的思想,作為安身立命和經營社群生活的準則;本文認為人類必須回歸本體智慧,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文明和地球所面臨的困境和危機。5.佛教的緣起性空論可用來破斥眾生的實體妄見(即妄執「我」及人我對立等錯誤心態)以及哲學上的實體論觀點(如《道德經》所說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但不能用來否定本體。佛教應以《妙華蓮華經》的「一乘法」的本體智慧來統攝和調和各宗教的歧見和衝突,把對上帝或主宰神的實體執見導向「非實體空義」(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的智見,而不是以「緣起性空」或所謂「無神」論去否定神教信仰的上帝或主宰神。6.本文指出中國哲學界對宇宙神性的看法偏向「有神」和「無神」的兩個極端,忽略了超越「有神」和「無神」的本體論的思想視野。故當代中國哲學界有關宋儒朱熹究竟是有神論者或無神論者的哲學爭議,應回歸到本體論儒學者的正確觀點。7.有神論的神教信仰把上帝或宇宙主宰詮釋為外在於吾人心識的「實體」,這樣的詮釋與「易」理和佛理的本體智慧不相容。但就宗教經驗而言,「易」理和佛理都不否定人類的心靈能體驗到上帝及其他神祇的顯現,這種體驗能帶來各種心理效應,包括心靈寄托、身心療癒等。但從本體論的立場來看,上帝及其他神祇並沒有獨立的自體(實體)可以生發作用,祂們只不過是太極本體的無限智慧和功用的潛能隨順宗教人的善緣所感而在他(她)們的心識中顯現的「神聖意象」,因此並不是外在於吾人心識而與吾人成為二元對待的實體存有。諸佛菩薩的存在性也可作如是觀。這樣的理解有助於破除我執以及主客(能所)二元對立的妄見和妄識,涵養中道空智和無我的慈悲和智慧。神教信仰雖能獲得種種精神利益,但同時也因對神的實體執著而增強了我執我慢以及對其他宗教信仰的排斥和不包容。如果各宗教都能接納本體論的智見而放下對神性的實體執著,將有助於化解宗教間的衝突和對立,並且立足於本體的中道智慧而涵養天地人一體的親情連結和同體大悲的精神,對個人的生命安頓以及全體人類和生態環境的永續發展都是極有禆益的。

 

 

 

 

 

 

從儒佛道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 ──《易經》太極本體智慧的啟發(修訂版)

原載《新世紀宗教研究》
第十四卷第四期
2016年6月號

從儒佛道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
──《易經》太極本體智慧的啟發(修訂版)

陳玉璽
佛光大學名譽教授

摘 要

    哲學界以自然主義的「無神」論解釋道家的「道」和「自然無為」的哲理,把「自然」曲解為一種無意志、無意識和無目的性的物理原理。本文指出自然無為」乃源自《易經》對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之論述,與否定神性而獨尊「自然律」的自然主義思想無關。因此,以「無神」論曲解道家哲理無異貶低了東方的靈性智慧以及人文精神和倫理價值,可能助長唯物主義和科技主義當道的現代文明危機。

   另一方面,佛教「無神」論不但否定一神教的主宰神,也連帶否定本體,造成「本體虛無主義」的謬見和遺害。本文辯明這種謬誤乃是出於對佛法「緣起性空」論的誤用。「緣起性空」論並不是要在觀念上否定本體或任何事物的存有,而是要以緣起的慧見破斥對本體和事物存有的實體執見,由此證成本體的空義以及佛法中道的深義。

   本文詳論儒家和道家的本體論思想皆淵源於《易經》對太極本體的慧見,而與佛家本體論有共通之處。從錯誤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對思想史及人文精神的發展具有深的意義。結語指出儒佛道三家在義理詮釋和修行方法上互相交融借鏡,對彼此都極有裨益;尤其佛教欲求在文化思想潮流迅速變遷的當今社會存活和發展,更有必要從《易經》及儒道二家汲取智慧精華,期使佛法的內涵更豐富、更具有活力和包容力

關鍵詞:無神論、本體論、非實體空義、天地人一體性  

Revert to the Ontology of Ultimate Reality from Atheism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Inspirations from the Transcendent Wisdom of Tai Chi in the Book of Changes

Chen, Yu-hsi
Professor Emeritus, Fo Guang University
cyuhsi@gmail.com

Abstract

The academic community of philosophy is known to have interpreted Tao and the Taoist insights of “nature and non-doing” in terms of the naturistic atheism, misconceiving “nature” (spontaneity) in the Taoist context as a mechanical principle that precludes will, consciousness and purpose.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Taoist concept of “nature and non-doing” originates from the elucidation of the Book of Changes (I-Ching) on the transcendent wisdom of Tai Chi, and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naturistic views that deny divinity in favor of “natural laws.” Thus the misinterpretation of Taoist philosophy in terms of atheism detracts from the Oriental spiritual wisdom and the humanistic and ethical values of mankind, possibly adding to the crisis of modern civilization brought on by materialism and scientism.

On the other hand, atheism in Buddhism denies not only the monotheist God, but also ontological ultimate Reality, giving rise to the erroneous views and pernicious influence of what is called “nihilism of ultimate Reality.” This article explains that the erroneous views of atheism in Buddhism are based on the fallacious interpretation of the doctrine of “dependent origination,” which in its true essence does not conceptually deny ultimate Reality or anything else. Rather, it aims to refute, with Buddhist insights, the substantialistic misconception of ultimate Reality and all beings, thereby proving the profound meanings of Emptiness and the Middle Way, which are the Buddhist way of interpreting the ontological ultimate Reality.

This article discusses at length how the Confucian and Taoist doctrines of ontology all originate from the insights of the Book of Changes, and have in common with the Buddhist ontological ultimate Reality. To revert from the erroneous atheism to the right views of the ontological ultimate Reality will have profound implication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istory of thought as well as humanistic spiritual concerns. In conclusion, 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mutual learning from each other with regard to doctrinal interpretations and methods of spiritual cultivation can go a long way towards benefiting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alike. In particular, Buddhism needs to draw on the essence of ontological wisdom from the Book of Changes,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o enrich and revitalize itself in order to survive and thrive in the face of rapid changes in cultural thought and trends today.

Keywords: atheism; ontology of ultimate Essence (Reality); 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 primordial unity of Heaven, Nature and Man 

壹、緒言:儒佛道的「無神」論問題   

    儒家、佛家和道家哲學都曾被說成「無神」論,其中儒家「無神」論的理據比較薄弱,主要是說孔子主張「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鬼神)」。[1] 論者以為孔子不注重鬼神的信仰,故是「無神」論云云,這其實是誤解,不難駁斥(詳見下文第伍節論述)。儒家無神論的另一個案例是,宋代大儒朱熹一方面主張天地宇宙沒有獎懲人間善惡的主宰神,所謂「主宰」不外是「心」和「理」,但另方面他又喜歡祭拜山川鬼神,還向天地神明祈雨,因此現代中國哲學界有人認為朱子是「有神」論者,另有人則說他是「無神」論者;本文辨明朱子思想既不是「有神」論,也不是「無神」論,而是超越「有神」與「無神」二元對立的本體論(參見本文第參節論述)。這個本體論正是本文所要詳細論證的主題。

  至於佛教的「無神」論,比較沒有爭議,是教內和教外的普遍看法,意思是說佛教否認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神」在創造宇宙萬物和主宰人類的命運。這不僅指涉基督宗教的上帝,也指涉印度教所說的,與人的「真我」(梵我)為同一的宇宙「至上意識」(Supreme Consciousness, 即梵),或道家所說的,創生天地萬物和統攝萬物運作原理的「道」,也就是否定宇宙有一個「終極本體」(ultimate Reality)──萬物的終極根源、原理和體性。這是由否定主宰神而連帶地否定宇宙本體。換言之,佛教的「無神」論者認為,佛教不承認基督宗教的主宰神(上帝)或印度教和道家的本體(梵道),作為宇宙萬物的「第一因」。他們使用簡單而有漏洞的邏輯推論,辯稱一切事物都是因緣所生,如果有上帝或本體(道梵),這上帝或本體必然也是因緣所生,而不可能是獨立自存的「實體」,那就不是創生宇宙萬物的「第一因」了,結論是宇宙沒有「第一因」,亦即沒有本體。這個論斷的謬誤在於,把超越現象界的本體貶降為現象界的無限因果鏈的一環;因果鏈環環相扣,當然找不到初始的第一因,但這邏輯推論只能適用於緣生緣滅的現象界事物,不能用來解釋非緣起、非因非果的宇宙本體。宗教哲學所說的本體超越言說思維,無名無相,非有非無,非因非果;稱之為「第一因」,只是比喻的說法,意思是現象界的「超越依據」(transcendental ground),類似佛法所說的「第一義諦」或「」,不可思議、不可言說,因為語言有局限性、界限性和相對性,不能表達無限、無界限和絕對的本體(真如空性)。使用語言概念肯定它的存在,固然不對,而「無神」論者否定它的存在,也不對,因為這兩者都不了解本體的中道空義。如本文所揭示的,本體確實有值得深入探究的大道理在,但因為祂是超越思維言說的中道空義、絕對義,任何對它的描述和解釋,都只是為教導及究明真理而權立的方便說。

哲學界也把道家哲理說成「無神」論,認為道家的「自然無為」,是指天地物的形成不外是自然的演化没有任何具有意志、意識和目的性的安排,當然没有主宰。「無神」論者把道家哲學的「自然無為」等同於否定超自然力和神性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的哲學思想,謂宇宙是由「自然律」(natural laws)所支配,沒有任何超自然或神性力量的介入。這很類似西方科學的機械唯物論,說宇宙是一部大機器,按照自然的機械原理在運行,其間並沒有神性的意志在主導。科學的機械唯物論正是典型的「無神」論,而道家哲理也被說成這樣的「無神」論。本文將在下文論證道家的「自然無為」乃是淵源於《易經》對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之論述,並且與「」(或太極)的本體相聯繫,而與自然主義的「無神」論思想無關。

上述佛教和道家的「無神」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認為宇宙萬物的創生和運作並沒有一個終極的「高層力量」(higher Power)在背後主導。從佛法的中道義理來看,「無神」論的問題是走到了跟「有神」論相反的另一極端,即由對「有神」的否定變成了對「無神」的觀念執著。「無神」論者跟「有神」論者一樣,都沒有了解佛陀所教導的「中道」──宇宙的究竟實相既不是「有神」,也不是「無神」,因為這兩個概念都是出於人的心識分別,是一種具有對立性的觀念,然而終極真理是遠離心識分別和觀念對立的「中道」,不能用頭腦思維,也不能用語言表詮,所以「中道」又權說為「」或「」。這種「」或「」的終極真理是古代聖人以直覺心靈去把握的宇宙萬物的本源和本性,哲學上稱為「本體」或「第一因」(佛法稱為「第一義諦」、「真諦」、「真如」等)。這些名相只是權便地表達超越思維言說的究竟「」理,跟現象界的因果鏈是屬於不同層次的概念,所以不能用邏輯推理去追究祂上面還有什麼「因」。儒家、佛家、道家以及上古時代發現「」理的東方聖哲們的智慧之所以歷久彌新、萬古長青,便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不能用語言和邏輯思維來表詮的「本體」。[2] 」理對本體的詮釋,就是孔子在解釋《易經》的《繫辭上傳》裡所說的:「易(太極本體),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及《繫辭下傳》所說的:「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詳見下文第節論述)。《易經》的這個絕對「」和絕對「」的本體概念,顯然為道家所繼承,成為詮釋道體(本體)的兩個根本面向。而漢傳佛教,尤其是禪宗,也常用「」和「」表達本體義,如「萬法歸一」、「本來無一物」等,這無疑是應用《易經》和道家的本體概念來隱喻「空」的究極真理。

把道家「自然無為」的哲理等同於自然主義和「無神」論的學者,只能從機械唯物論的觀點去理解「自然」,結果是把「自然」看成一種無意志、無意識、無目的性和無主宰性的原理。信奉科學主義和「無神」論的近現代哲學者胡適以及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和辯證唯物論的現代中國學者,就是這樣解釋道家的「自然」哲理的。相較之下,上古時代發現太極本體的作「」聖者、詮釋「」理的孔子以及與「」理有深厚淵源的老莊,都是從太極本體的制高點去體察「自然無為」的智慧。例如上文所引《繫辭上傳》就把「無為」視為太極本體的特性,也是天道的本質和宇宙的超越智慧;《繫辭上傳》講到無思無為、寂然不動的太極本體是「天下之至神」,意思是超越人的頭腦思維和觀念知見的至高智慧(至神),作而無作,為而無為,無為而無所不為,相當於漢傳佛教所說的「法爾自然」、「任運自然」的真如本性。《易經》的「無為」思想與「自然」概念相通,陳鼓應先生在論述王弼「以道釋易」和「以易明道」的論文中,曾引述王弼注〈坤卦〉曰: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陳先生認為這是以老子自然任物不加干涉的為政思想詮解易經[3] 換言之,《易經》的卦辭中本來就含有「自然無為」的思想,代表著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至神」)儒家《中庸》以「率性」和「從容中道」來表達「自然無為」的意涵,說這是天道賦予人的至善本性──無我無私、真實無妄、無為無作、仁愛純誠的至善德性,總稱為「誠」。《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這段話與《中庸》的另一慧見「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互相呼應,指出人的至善本性是由天道所秉賦,隨順自然本性做人處世(率性),就能與「」契合,而「」在世間的表現就是無我無私、無為無作、真實無偽的仁愛純誠,也就是「中道」。這裡「率性」和「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都是指向「自然無為」的天道和人的至善本性。因此,「自然無為」具有一種頭腦思維所不能測度而只能由開悟聖者直接體證的超越智慧、超越意志和超越主宰性,不同於「有神」論者心目中的具有意志和意識的「宇宙主宰」,也不是「無神」論者、自然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所說的無意志、無意識、無目的性和無主宰的「自然」原理。以自然主義的「無神」論解釋道家「自然無為」的哲理,乃是因為這些論者對東方哲學的本體思想缺少深入了解,無從體會「自然無為」的上述意涵;當然,他們更不了解「自然無為」的概念是源自《易經》對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之論述(詳見下文第貳節)。如此以自然主義和「無神」論曲解道家哲理,無異是貶低了東方的靈性智慧以及人文精神和倫理價值,其結果可能助長唯物主義和科技主義當道的現代文明危機。

    藉由「緣起性空」的義理主張「無神」論的佛教學界人士,似乎不知道他們以「緣起」推論出「沒有第一因」,只是在說明現象界事物的因果鏈沒有起始點(第一因)的這個簡單事實,而不是在證明宇宙沒有絕對的、空性的「本體」。此本體非因非果,非有非無,不可思議、不可言說,佛法使用「真如」、「如來藏」、「法身」、「涅槃」等等名相概念來表詮本體,只是為教化的方便而權立的假名施設,也是表達聖智證悟空性的隱喻,豈能以簡單的緣起論或因果論去加以否定?再者,佛陀早在原始佛典《小部經》就已開示「涅槃」(生命本來無生無滅的本性,亦即本體)是「無生、非緣起、無為、無作」,本體既然是「非緣起」(與緣起無關),又豈能以緣起論去加以否定?當然,涅槃、如來藏、法身等本體概念,作為「名相法」(語言概念),乃依假名之緣而有,故可說緣起,亦即可以「緣起性空」之理提醒學人:一切本體概念都是假名緣起之法,故不可妄執為「實體」或「實法(以為客觀獨立存在於吾人心識之外的真實之物),而應體會其「非實體」的空義(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但這跟「無神」論者假借緣起性空」否定本體,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緣起性空」論的本義並不是要在觀念上否定本體或任何事物的存有,而是要以緣起的正智破斥人們把本體(佛、梵、上帝等)及一切事物執著為「實體」或「實法」的妄見,以開顯「非實體」空義及佛法中道的深義。「無神」論者的謬誤在於,把「本體」與「實體」混為一談,不知「緣起性空」論只能用來破斥眾生的實體妄見以及哲學上的實體論,而不能用來否定本體。本體是儒佛道聖哲們所體證的究極真理,因其不可思維言說,故在義理詮釋上常有流於實體化的缺憾,例如《道德經》把「」的本體說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令人誤以為「」是客觀獨立存在於天地萬物之外的實體之「物」,此即實體論;哲學上的實體論或眾生的實體妄見可以批評,但聖人所體證的本體則不可否定,不可假借反對實體之名,行否定本體之實。從《阿含經》可知,佛陀終其一生不曾否定「」、「梵我」(真我自性)之類的本體,他只是以默然不答或其他善巧方式教導弟子不可把本體執著為實有或虛無二邊(即不可落入「實體」妄見),以明「中道」之正義。依印順導師的解釋,「緣起為不落有無二邊的中道」緣起是離二邊的中道」。[4]換言之,諸法緣起,故非實有,亦非虛無,離於「有神」與「無神」之二邊執見,而臻於「中道」正見,以及「真空妙有」之正智,方能說為「緣起性空」。由深觀「緣起」而悟中道空智,即證悟「本體」──宇宙及吾人生命的終極實相。

   在「無神」論者的心目中,佛教變成了跟天地宇宙失去連結而只講「理性」的宗教,忽略了「理性」與「超理性」並重乃是佛法中道的重要意涵之一。因為「理性」是頭腦思維的運作,雖可避免盲目信仰和宗教狂熱,但畢竟屬於有執的「自我」意識範疇。知名思想家肯恩偉伯(Ken Wilber,1949-)把「理性」跟「自我」和「個人」放在同一範疇,屬於人類意識進化的現階段,偉伯認為人類精神文明的光明出路有賴於下一階段的進化,即「超理性」(trans-rational)、「超自我」(trans-egoic)和「超個人」(trans-personal)的階段。[5] 換言之,唯有從理性思維的知見框限破繭而出,提昇為「超理性」的真知,「自我」意識才能轉化為「無我」覺性,本性的慈悲與智慧才能有真正的開展。「超理性」、「超自我」和「超個人」的精神意識即是本體的覺性,是佛法修行所要開發的靈性寳藏。但由於佛教內外的「無神」論者片面主張「理性」,看不到「超理性」的本體智慧,影響所及,誤導許多修學佛法者,因否定神性而連帶地也否定本體。佛教學界「無神」論的極端派甚至連「佛性」(或如來藏)也要否定,他們辯稱「佛性」(或如來藏)無異印度外道的「阿特曼」(Atman,漢譯為「梵我」或「神我」),落入了外道的「實體論」,故違反佛法的「緣起性空」,云云。殊不知大乘經典講佛性如來藏,一直都站穩「非實體空義」(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的立場,也就是以「」諦闡明佛性「真空妙有」的本體義蘊,以彰顯佛性的「真空」具足無限智慧功用和慈悲大愛的潛能(妙有),即大乘經論所說的「無量性功德」。極端派的「無神」論者不了解這個「佛性中道」的大乘法義,盲目否定佛性如來藏,即是否定本體,遂迷失人在天地人一體的宇宙秩序中的定位,失去人與眾生萬物的親情連結,以及天道與人道一體的仁愛純誠,其結果可能助長自我中心的心態和佛教所極力反對的我執我慢。從道家和儒家的立場來看,這是人的「失根」。由「無神」論的錯誤思想導致本體的失落,意味著靈性智慧和人文精神價值的淪喪,這正是科學唯物論、馬克斯辯證唯物論、實證主義等的「無神」論在實踐上所造成的惡果。殷鑑不遠,佛教的「無神」論者能不引以為戒乎?

   本文藉用比較宗教學者休斯頓史密斯(Huston Smith)等人所提出的「超越的統一」(transcendent unity)理論,認為各大宗教及靈性傳統的共同本質乃在於追求與「絕對者」(the Absolute即終極本體)的合一,此「絕對者」在佛教為佛性與真如,在印度教為梵我(Atman)與梵(Brahman),在道家為「道」,在儒家為「天」,在《易經,》為「太極」。雖然佛教學界認為佛性與真如不同於「外道」的本體,但是根據史密斯等學者的見解,對本體的體驗並無宗教之分,因為這種體驗乃深植於人類心靈的最深處,超越了語言觀念所可表達的範圍,因此也超越了各宗教義理詮釋上的歧異,而具有普同性和統一性。[6]

   根據這個比較宗教學的理論,筆者將在下文論述《易經》、道家、儒家與佛家本體論的「普同性」以及各家聖哲對本體智慧的共同體證,特別著重他們在追求自我完善的過程中如何把人道與天道緊密連結起來,如何在天地人一體的聯繫中去體認萬物同源的親情連結,開展人文精神,追求德性的提昇,使人類得以安身立命,並且與大自然和諧共生,促進彼此的永續經營和健康成長,以「參贊天地之化育」。最後一節論述佛法與《易經》及儒道哲理的融會及互相借鏡學習對於彼此的裨益,並指出佛教若要在文化思想潮流迅速變遷的當今社會繼續存活和發展,便不能只在佛教自己的典籍裡找出路,更應效法古代禪宗以開放的態度汲取佛教各宗派及所謂「外道」(道家)的智慧精華,使佛法內涵更豐富、更具有活力和包容力。

貳、「易」理對天地人一體的洞見

《易經》應是人類歷史上最早揭示宇宙本體思想的哲學著作,孔子把「」的本體稱作「太極」(絕對的終極原理),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常道」(恆常不變的道體)。孔子在詮釋《易經》的著作《繫辭上傳》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意思是宇宙萬事萬物的原理,從最基本的陰陽二氣及二性(兩儀)開始,全都含攝於本體(太極)之中。本體是一切事物所依的本源和本性,但祂不是實體之物,而是無名無形、無為無作、超越言說思維的「太虛」(絕對空性)。故《繫辭上傳》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意思是「」的道體(本體=太極)超越頭腦的思維和觀念分別(「無思也」),自然無為,沒有刻意造作和起心動念(「無為也」),如如不動(即超越現象界的動與不動等二元性),本性是「空寂」或「」(「寂然不動」),但不是什麼都沒有,因為空無的「太虛」中含藏一切萬有的潛能、可能性,能隨緣應化,在吾人心識中現起物質世界、萬物運作及變化的原理、經營生命所需的自然智能,以及一切二元相對的事物,叫做「感而遂通天下」;而天地萬物和眾生既然是依本體(太極)隨緣應化而成立,它(他)們也就擁有本體所賦予的至善本性,包括仁愛純誠以及超越善惡、美醜、禍福、生死等二元對立的覺性潛能,可作為解脫生死而回歸本體的依據,這是「感而遂通天下」的更高一層涵義。誠如徐醒民先生在其解釋《易經》的著作中所說:「宇宙萬有來自太極,太極即為宇宙萬有的本體,其在有性命的人與動物,即為本性。既知萬物之數皆由太極而來,則任何一物一數皆是太極,而萬有無常即得轉為一體真常。」[7] 可見本體的空寂之性(太虛),早在上古時代作「」的聖賢就已發現,這個發現對後來儒道二家的心性智慧和人文精神的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涵。因為它揭示了人間的至高德性和智慧都不是得自頭腦的思維,儒家所提倡的仁愛、信義等德目也不是由聖人編造的一套倫理道德觀念,而是源自太極本體的無限功德潛能隨緣「感而遂通」。這樣就把天道與人道連結起來,以人道感通天道,由天道引領人道;天道(本體)成為人類精神道德和生命智慧的源頭活水,即現代靈性哲學及西洋佛教本體論所說的「超越依據」(transcendental ground),為後來儒道二家的天地人一體的心性哲理奠定了基礎。例如儒家《中庸》所提出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老子《道德經》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及「上德無為而無以為」,都是把人的至高德性溯源於「自然無為」的天道,而這種天地人一體的見地無疑是來自《易經》的啟發,如上文第壹節所述。尤有進者,正因為至善本性是源自「自然無為」的太極本體,所以沒有人為的矯揉造作、觀念的執著以及起心動念的虛妄染污,純然是真實自發、無我無執的本真之心的發用流行。《道德經》所提到的「自然」「無為」,都是與「」(本體)相聯繫的。例如第二十五章說:「道法自然」(釋意:「道」遵循「自然」的法則而運作);第五十一章說:「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釋意:萬物都尊崇「」及其德用和規律,這是因為「」不發號施令、不干預,而只是恆常地任運自然)。《道德經》有多個地方談到「無為」,也是跟「」相聯繫的,例如第三十一章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釋意:「」的本質及作用永遠秉持「無為」的智慧原則,因此無事不能成就);第四十八章說:「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釋意:「道」的修學使人日漸減少我執,我執愈來愈少,最終達致「無為」的超越智慧,無論做什麼事都能圓滿成就)。由此可以證明,道家的「自然無為」的哲理並不是自然主義者和「無神」論者所說的無意志、無意識、無主宰和無目的性的物理原理,而是無為而無不為、如如不動而動用無窮、無主宰而「隨處作主」的超越主宰性和本體智慧的自然流露;無論是「自然」「無為」,都是在講「道」的本質和功用,而其思想根源正是前述的《易經》本體論。

不僅「自然無為」源自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陰陽兩儀及其所化生的萬事萬物、自然法則和規律等,無不是本體智慧的隨緣顯現,因此它們也都具足「自然智能」(natural intelligence, NI)。大如太陽能以核融合的高超科技長期發光發熱,小如草木的綠葉能把水和二氧化碳作化學分解,釋出氧氣供人類和動物吸用,在在展現了不起的聰明智慧。《繫辭上傳》把這本體的超越智慧稱為「」、「至神」、「神明之德」等;又稱之為「天地之心」,特指創生天地萬物並賦予活力和「自然智能」的超越智慧(宋儒則體會為「仁心」)。故從「」理本體論的立場來看,現代科學所說的「自然規律」,並不是自然主義或其他「無神」論所主張的無意識、無意志、無目的性的自然物理原理,而是源自於宇宙本體(太極/道)的超越智慧(天地之心)。人類不應再從「無神」論的偏狹觀點去理解「自然規律」,而應有「」理本體論的新視野;科學園地不應再被「無神」論所盤據和霸佔,而應回歸「」理本體論的懷抱,科學研究和科技創新才能真正造福人類和生態環境,而不致把人類和地球帶往萬劫不復的深淵。

   探究《易經》本體論,必須深解陰陽相反而又相成之「」理,不但可以明瞭宇宙萬物生成和運作的原理,更能開闊思想視野,涵養豁達的生命觀和中道智慧,進一步達致超脫生死和安頓生命的人生終極目標。《繫辭上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此語道出了宇宙創造和運作的奧秘,意思是天地宇宙到處都有正反兩種能量(氣)、性質及勢力的交互作用,總稱為「陰陽兩儀」。此兩儀是太極本體在世間現象界的根本功用,它與太極本體的關係是「非一非異」的一體不二性,故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兩儀即是本體(道=太極)自身,又是太極本體隨緣在現象界所表現的智慧妙用正反二極互相對立又互相補充,互相制約又互相聯繫;此消彼長,互轉互變,由是推動萬事萬物的創生、發展、變化和進化。一般人所知道的是,一切生命的形成都有賴於陰陽精氣的交合,物理世界的事物也是如此,例如電力必須有陰電和陽電的交流才能產生功用,雷電是由於陰陽電離子的撞擊,次原子結構始於帶陰電荷的電子與帶陽電荷的質子的互相結合等等自然現象,在在都展示了「陰陽二氣」的交互作用。而比這更普遍的現象是「陰陽二性」和「陰陽二力」的如影隨形,但人們卻少有留意。例如地球靜中有動、平直中有圓曲;光亮皎潔的月光乃拜黑暗之賜;男性的陽剛中帶有陰柔,女性的陰柔中帶有陽剛,才能成就健全美好的人格;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互動(「」理稱為「屈伸」)使得走路、騎車、開車、飛翔、行船、打球、射箭、射擊等等空間活動成為可能;太陽引力與地球離心力的交互作用使地球得以永續繞日運轉;冬天的蕭條(陰性)與春天的復甦(陽性)之陰陽交替,使萬物得以生生不息……。道家聖人把這個陰陽相反而又相成的「」理應用到人事,發現善惡、美醜、禍福、生死等二元事物也是不離陰陽的相依互補,故能欣然予以接納而開展出道家的中道思想和平等智慧。凡此皆是「一陰一陽之謂道」所涵蓋的範疇。而《繫辭上傳》對超脫生死的教示更具有安頓生命的重要意涵,解說如下:

 《繫辭上傳》釋卦爻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意思是說,學「」者當窮究生命之初始,在現象界固然是由父母之陰陽精氣所緣合,但進一步探究父母精氣的本源,則是太極本體的空寂之性;所謂「太極生兩儀」,由兩儀衍生萬物及一切生命,這是就隨緣而起的現象面來觀察,說有陰陽兩儀及萬物和生命的生起;若就本體面來體察,所謂「」只是一個形式概念,本質是「無生」,因為太極本來「寂然不動」、無生無滅。故窮究生命之本源(「原始」),可證流轉生死本來無生,今亦無滅。此與佛法所說證悟無生的「涅槃」何其相似!最終回歸太極本體之空寂(「反終」),生死流轉的問題(《易經》稱為「精氣為物,遊魂為變」,類似佛教的投胎轉世和六道輪迴)於焉了結,生命於此得到了終極安頓。[8]

  明乎此太極本體的空寂之理,再讀莊子對生死問題的洞見,便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莊子說:「察其始而本無生」,在非有非無的混沌狀態下(「恍惚之間」),忽有「」的生起,由氣而成形,形變而有生,又由生而死,跟春夏秋冬的四時運行並無不同,只是形式的變化而已,本質無生無滅,故知「本無生」。[9] 莊子這個「本無生」的體悟,顯然是受到上述《易經》死生之理的啟發,與佛家對「無生無滅」的涅槃證悟一脈相通。再者,莊子所說「原天地之美,達萬物之理」,其所通達之理,無非也是窮究天地萬物之本質(本性)不外乎太極本體無生無滅、寂然不動之「」理,於此深刻體悟天地萬物乃至真至善至美之存有。[10] 莊子與老子一樣,了達太極本體寂然不動、本來無生之理,站在這個制高點去看世間的善惡、美醜、禍福、夭壽、生死等等二元事物,也是相依互轉、平等無差別的,故可以豁達的胸懷去接納,生得自在,死亦安然。從本體界的「無生」到現象界的「齊物」(平等智慧),一理相通,猶如佛法從「」理說「平等」義,都是本體論的闡發。

這裡必須順便一提的是,現代釋「」者有人認為「一陰一陽之謂道」指的「不是道的本體,而是道的應用」。[11] 就《易經》本體論而言,這種說法有待商榷。蓋「體用不二」是儒佛道哲學本體論的根本原理,本體在宇宙萬物之中,宇宙萬物亦在本體之中,為何陰陽兩儀只能是「道的應用」而不能是「道的本體」呢?本體空性含攝陰陽兩儀、四象、八卦及宇宙萬物之潛態,遇緣感通方有一陰一陽在現象界之「應用」。陰陽兩儀之所以能相依相成,一而二、二而一,乃因它們是本體空性所顯之故。陰與陽相對,又在陽之內,陽與陰相對,又在陰之內,陰陽互相含攝、互相轉化,又含攝宇宙全體信息,由此生起無窮妙用,而「」的本體就隱藏在此妙用流行中,在眾生萬物中,也在陰陽兩儀中。這就是《繫辭上傳》第五章所說的「(太極本體)顯諸仁,藏諸用」(釋意」的本體表現在萬物生生不息、相依互利的仁愛上面,也隱藏在萬物的妙用流行當中。若說一陰一陽不屬本體,則二元之間失卻空性的「超越依據」(transcendental ground),必成對立而不相容;而我們對於生死大事,也就無從「原始反終」,即依太極本體的終極原理,窮究「生」與「死」這個二元事物的本性是空而證「無生」之實相真理矣!

  《易經》本體論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內涵是揭示天地萬物的一體性。以人們可以理解的語言來解釋,「一體性」的意思是說一切萬物和生命都是由太極一氣(陰陽二氣尚未分化前的根本元氣,即太極本體「寂然不動」的空性的「妙有」面向)所化成,故具有同源親情和仁愛的親密連結。這是後來道家和儒家講「天地人一體」的哲學思想的來源。但若從本體的面向來考察,一體性還有更深一層的涵義,那就是從本體(太極)與現象(天地萬物)不二的辯證關係來看天地萬物的本質無非太極本體的空寂之性,一切都在太極本體(空性)之內,太極本體亦在一切之內,小如莊子所說的螻蟻和屎溺,大至銀河系和大宇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極的化身。這是否表示宇宙間有大太極、小太極、無數的太極呢?不是的,太極無大小之分,亦無一多之別,因為祂是絕對的、超越的本體空性;大小、一多等二元性是在吾人心識中才顯現的現象界事物。由是可知,從太極本體的制高點來看,天地萬物唯是一太極,即紛紜萬象無不含攝於絕對的、究極的、不變而能化生萬變的「一」,此即《繫辭下傳》第一章所說的「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釋意:宇宙間一切活動和變化的正理,無不堅守「一」這個不變而能化生萬變的絕對本體),類似大乘佛法所說的「一真法界」和「法界一相」。佛法這個絕對「一」的功用也包含動感的潛能,但沒有明白說出;相形之下,「」理的「一」則強調動態的統一。王弼釋「一」的太極原理曰:「制天下之動者,貞夫一者也…….動之所以得咸運者,原必無二也。[12]意思是,宇宙萬物的一切活動和變化全都由超越二元的絕對本體「一」所主導;運動雖然紛紜複雜,但卻健全且有條理,因為是由「一」的超越智慧所統合。這是從聖者所內證的絕對本體的面向來說眾生萬物的一體性。

《易經》本體論還涉及「」和「主宰」的問題,必須予以申論。「」和「」都是《易經》闡述本體的重要概念。《繫辭上傳》第五章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意思是:從太極的道體而言,陰陽二氣是其所含攝的根本元素;從太極的功用而言,陰陽二氣變化無窮,靈明奧妙,不是人的頭腦思維所能測度的,故比喻為「」。此「」不是「有神」論所說的人格神或有意志的宇宙主宰,而是比喻太極本體靈妙莫測的智慧功用,祂不是客觀獨立存在於吾人心識之外,而必然透過吾人心識來顯現。《繫辭上傳》第四章說:「神無方而易無體」,意思是:「」沒有空間方位和形相,而「」(太極)的本體也沒有形體,沒有客觀獨立存在於宇宙某處的「實體」,這很類似大乘佛法所說「真如」本體乃「非實體」的空性義理,非「有神」,亦非「無神」,而是超越有無二元對立的終極智慧妙用。必須了解這一點,才能避免《易經》學者們對於《繫辭下傳》所說的「以通神明之德」究竟是指「有神」抑或「無神」的無謂爭論。這裡「神明之德」是指太極本體在創生萬物、主導萬有運作法則以及秉賦至善本性等方面所展現的超越的聰明智慧,既不是某些「有神」論的釋「」者所說的具有情性的人格神、主宰神,也不是現代研究《易經》的「無神」論者所說的「日月星宿之光」或「四通八達」。日月星宿之光跟萬事萬物一樣,都只是太極本體的「神明之德」在世間現象界的隨緣應現而已。

  為了讓讀者明瞭本體論與「無神」論及「有神」論的區別,我們可以用《易經》所說的「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來說明:「有神」論者相信,有人格性的主宰神對人間的善惡行為施予獎賞和懲罰,「無神」論者則否定這樣的神力。相較之下,《易經》認為順乎天道做人處世者會得到「自天」的佑助(孔子的解釋詳見下文第肆節);這「自天」一般解釋為「自己和上天」,但我們從《易經》本體論來理解,「自天」應是指涉天道與真我自性一體不二的本體意涵,真我自性源自天道,天道在吾人自性中,自性即天道,故「自天祐之」既是天助,也是自助,「自」與「天」本來一體不二故,但卻不是上帝對人由上而下的施恩。這個「」理與佛理一脈相通,都是本體論的見地,而不是「有神」論或「無神」論。再以打雷的現象來說明:世俗「有神」論者相信打雷是雷神震怒的表現,背後有神祇在主導;「無神」論的科學家則說打雷是基於陰離子和陽離子撞擊的物理原理,只是單純的物理現象,並沒有什麼神力在主導。相較之下,孔子的體驗既非「有神」,亦非「無神」,而是太極本體的陰陽二氣(孔子喻為「鬼神」,但不是一般人心目中所以為的有意志和有情性的鬼神)的德用靈妙莫測、不可思議,使他直覺地感到敬畏,故孔子「迅雷風烈必變」(語出《禮記‧玉藻篇》及《論語‧鄉黨篇》);半夜聞雷聲必起床穿戴衣冠,在中庭正襟危坐,以體天命(《禮記》曰:「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這很像西方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1886-1965)所說的:「人類親身體驗到神性之臨在時,會油然產生五體投地的虔敬之情,這就是人與神聖的關係最深沉的表現,每一個發自內心的信仰行為以及終極關懷,都能體會出這層關係。」[13] 孔子與「神」的關係跟田立克所說的神聖感情雖有類似之處,但孔子的「神聖感情」不是神道教的宗教感情,而是人文情操,因為他所理解的「」(或「鬼神」)只是太極本體的陰陽二氣在吾人心識中所顯現的不可思議的智慧妙用,也就是陰陽不測之謂神」,雖然「敬神如神在」,對至上神明心存敬畏,但並沒有神教信徒那種宗教感情的投入,也不流於迷信和狂熱,或為私利去討好鬼神,此即孔子所教導的「敬鬼神而遠之」。對「神明之德」懷抱誠敬之心而不落入宗教迷信、狂熱和功利主義,有助於涵養仁愛純誠的德性,使「民德歸厚」,這就是《易經》和孔子所要闡發的人文精神。

 《易經》本體論除了有助涵養人文精神外,還可彌補「無神」論的科學研究者在思想視域上的不足。按照古代作「」聖賢的卓見,人對宇宙萬事萬物的研究必須秉持兩個原則,即「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14] 前者是感通太極本體不可思議的超越智慧,後者是運用這超越智慧去觀察世間事物運作的原理,並加以分析和歸類,即科學研究。以《道德經》的思想來解釋,前者是以無分別的智慧(即老子所說的「常無欲」)去體驗道體(太極)的奧妙,後者是以有分別的心識(即老子所說的「常有欲」)去觀察道體在現象界的表現,而這兩者是一體之兩面,不可分離。可惜現代的科學研究只注重後者,卻忽視前者;倘若科學家能放下「無神」論的成見以及對理性邏輯的執著,通達理性的分析歸納(「類萬物之情」)與超理性的直覺領悟(「通神明之德」)二者不可偏廢的「」理,轉而開發直覺的潛能去洞察宇宙本體的奧秘,對科學研究必有莫大助益。上世紀日本首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樹就曾一再表明他的量子物理學研究得力於道家哲學(尤其莊子)的智慧啟發,筆者綜合歸納為以下三項:1.湯川氏從道家哲學了解到科學研究單靠邏輯思維是不夠的,必須以直覺把握事物的本質,由此產生新的思想,並且直覺地把握整體,才能從矛盾對立中看出整體的和諧;2.事物只有不斷發展和變化的過程,沒有終點,物理學研究不可能「到達」某個終點站;3.道家哲學的「混沌」概念揭示物質中最基本的東西並沒有固定的形式,目前所知的形式可能分化為其他形式。例如早期物理學以為原子是不可再分割的堅固的物質形式,但後來發現原子並不是堅固的物質,而是一個空曠的場所,一個許多微粒子環繞原子核高速運動的複雜結構,而次原子結構中的粒子後來又被發現呈現波狀,粒子與波並不是過去物理學所以為的互不相容,而是具有「波粒二重性」,這就是「混沌」的實相。[15]  湯川說這些智慧啟發來自道家,尤其是莊子,其實這些智慧都發源於《易經》。科學界若能深入了解「」理,不但對科研有幫助,而且可為科學和科技的發展增加一個人文精神的向度,也就是以《易經》的「人文化成」作為一切文明發展的出發點,科技和工業不是為了滿足人類永無止境的欲望,更不應被用來作為互相殘殺和掠奪大自然的工具,而是照顧自然與人文的整體和諧,以及物質與精神均衡發展的需要,提昇人的生命品質和生活福祉,同時保護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確保人類社會和地球整體的永續發展,俾能「參贊天地之化育」。如此,則科技文明的發展不致與天道脫節而使人類及地球陷入自我毁滅的困境和危機。


參、從「易」理及佛理申論上帝鬼神──本體論與「有神」論的歧異

  從上述可知《易經》的「並不是神道教所信奉的宇宙主宰神或其他具有情性和形相的人格神祇,而是太極本體「寂然不動」的空性智慧隨緣所感的靈妙德用,是本體「感而遂通天下」的一個重要面向。但後世有些釋「易」者,把《易經》的「神」跟神道信仰的主宰神混為一談。例如近代道教界所編撰的巨著《易經證釋》,雖然內容豐富,釋義幽微,但有一些地方強調「的主宰作用,如說「神也者,司氣數而宰造化」(神就是掌控命運和造化的主宰者),「天地萬物,莫非自神主之;故易之為教,以神道終始」。[16] 這種說法容易誤導學人把《易經》的本體論誤解為「有神」論,把太極本體的無限德用誤解為掌控人類命運和造化的神道教的「主宰神」,甚至將「」的主宰性凌駕於「」之上。例如有學者根據《易經證釋》指出:「神能運作道,必然超越於道之上,具有超越性」、「萬物所依循之道,由神所主宰。[17] 筆者按:「」在道家和儒家哲學都是本體義,是《易經》所說的無思無為、寂然不動的太極本體,而「」只不過是本體的妙用,是比喻太極本體靈妙莫測的方便說法,不能說在「」之上另有一個「」,這是《易經》講「」的真正意涵。如果以為天地萬物有一個高於「」的「主宰神」,那就落入「有神」論的窠臼,未免偏離了《易經》本體論的本義。這個「有神」論的謬誤恰好跟本文上述的「無神」論走到兩個不同的極端,這是現代華人學術文化界研究「」理和道家哲學時必須特別留意的。

  關於「主宰」,有兩點必須釐清。第一,哲學界有人提出「超越主宰性」的概念,[18] 這個概念很好,可用來解釋「」理的本體論。但須知「超越主宰性」就是太極本體本身,有別於「有神」論的「宇宙主宰」(上帝)。把太極本體說為「超越主宰」,是指祂具有主導天地化育之德用,既超越又內在於萬物和眾生,是萬物和眾生的本體、本性,也是吾人性命中的太極。王陽明稱此「主宰」為「靈明」(遍及宇宙萬物的「天地之心」,現代稱為「大心」),他說:「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萬物的主宰。[19] 他的意思是說,因為有這個「靈明」(大心),天地萬物和鬼神才能顯現其存在和作用。從個人的立場來說,「主宰」乃是禪宗祖師所說「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的真我主體性,不但能作自己的主人,同時也是生命的指路明燈,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仁民愛物,可參贊天地之化育。相較之下,「有神」論的「宇宙主宰」則是外在於吾人而主宰萬物和人類命運的「神」(上帝)。「超越主宰性」可被佛法和「」理認可,但「宇宙主宰」的概念卻與佛法和「」理不相容。因為這個「宇宙主宰」被實體化、對象化,祂與人之間具有主客二元對立的關係,是宗教現象學所說的「異己者」(the Other),意指祂崇高偉大而人則卑微渺小,有違佛法所揭示的「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和「非實體」的平等空義,以及太極本體超越而又內在於一切的「」理。太極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是其超越性;萬物以太極為體性,是其內在性。朱熹謂「太極即在每一人一物之內」、「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20] 此外,《易經》學者徐醒民先生也說:「動植礦物,流水行雲,森羅萬象,無一不以太極為體,無一能離太極之外,吾人身心全體就是一太極。 」[21] 因此,本體論的「超越主宰性」與「有神」論的「宇宙主宰」截然不同,不可混為一談。

  第二,「有神」論的「宇宙主宰」跟佛法和「」理不相容,已如上述,這是從義理詮釋的立場來說的;換言之,「有神」論把作為終極本體的「宇宙主宰」(上帝)誤解為獨立自存的「實體」,亦即外在於吾人而與吾人成為二元對待的人格神,這種說法乖違了佛法和《易經》本體論的根本原理。但如果從宗教經驗來說,佛法和「」理都不否定人的心靈能體驗各種神祇的臨現,包括古代的上帝玉皇大帝道教的三清大帝,也包括印度教的梵天王和因陀羅神(佛教稱為帝釋天),以及自然界的各種神祇。這些神祇都是以本體空性的無限潛能,或以心理學家榮格(Carl Jung, 1875-1961)所說「集體無意識」中的「神聖意象原型」(archetype of Imago)為基源,隨順不同的民族文化以及個人的特殊機緣,在宗教人的心識中顯現的「神聖意象」(sacred images),也就是宗教心理學創始人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所說的無限「意識狀態」( states of consciousnessSoC)中的一部分,都無「實體」可得,也就是隨緣方生,非有非無,沒有客觀獨立的存在性可言。當祂們臨現時,能為宗教人帶來各種心靈效應,包括身心療癒、神通力、幸福安樂感、喜悅、感動,以及前述田立克所說的五體投地的虔誠和敬畏之情。這些效應都是太極本體的空性智慧隨緣「感而遂通」的結果,也就是太極本體的無限智慧潛能因著宗教人的善緣所感而產生的回應,絕對不能解釋為宇宙間有一個獨立自存的,甚至比「」更高的「主宰神」在掌控人的命運或施予恩典。明白地說,上帝及各種神祗不外是太極本體隨順因緣「感而遂通」所現起的「神聖意象」和作用,而這些因緣是不離人心的,若離人心,就無上帝和神祗可言。王陽明在《傳習錄》中說:「離卻我的靈明(心),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又說:「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22] 一語道破了佛法所說「萬法唯心造」的奧妙;鬼神和萬物都是唯心所造,唯心所造則必與我同體,故不是心外之物──上帝鬼神都不是外在於我的存在物,這是佛法和《易經》本體論的共同見地,也是本體論之有異於「有神」論和「無神」論的要義所在。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可了解古代把《易經》和信奉上帝鬼神的神道思想混為一談、糾纏不清的原因所在,也可化解有關宋代大儒朱熹究竟是只講理氣的「無神」論者,抑或是相信上帝鬼神的「有神」論者的哲學爭議,還朱子以本體論儒學者的真實面目──他的思想既不是「有神」論,也不是「無神」論,而是超越「有神」與「無神」二元對立的本體論。[23] 這樣說來,本體論思想與上帝鬼神的體驗並不相礙;只有「無神」論者會否定上帝鬼神,那些能體察宇宙本體的作「」聖者以及儒、佛、道的聖賢們並不會否定上帝鬼神,他們可以祭天、敬鬼神,「迅雷風烈必變」,如孔子;可以肯認作為「主宰天」的上帝,並且向山川之神祈雨而獲靈驗,如朱熹。佛教也有高僧受皇帝請託為百姓祈雨而獲靈驗的事蹟記載,如華嚴宗三祖法藏(賢首大師)便是。[24]

    但是我們應該了解,上帝鬼神之所以有靈驗,不是因為祂們有獨立的自體可以生發作用,而是太極本體無限聰明智慧的潛能(即「至上神明」)在吾人與眾生萬物共有的「靈明」(大心)中所起的妙用流行。以朱熹而言,他在《朱子語類》中雖曾提出「主宰」的概念,但卻明白否定有人格性的主宰神在批判世間的罪惡,他所說的「主宰」不是「有神」論的上帝,而是「天地之心」,是「」。據《朱子語類》記載,學生問他「天地之心」是不是「主宰」之意?他回答說:「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個理,理外别有個心。[25] 可見朱子所理解的「主宰」即是「」,即是「」,而「」並不是靜態的原理,而是能乘「」以發用,稱為「」。這樣的「主宰」和「」是本體義,跟「有神」論的「主宰」不可同日而語。再者,從《易經》本體論看上帝鬼神的問題,必須了解「神無方而易無體」的「」理,即了解「」不是獨立自存於宇宙間的「實體」,而是無方位、無空間性、無形無相,從太極本體的空性中隨順因緣而與人心「感而遂通」的心靈現象,我們可以誠敬之心對待上帝鬼神,但不諂媚,不追求,不流於迷信和宗教狂熱,此即孔子所主張的「敬鬼神而遠之」;敬天祭神的目的是要使「民德歸厚」,以提昇人文精神。若要達成此目的,辨明本體論與「有神」論的不同分際,是很重要的。

或許有人會問:「有神」論使信徒有一個信仰和敬拜的對象,使精神有所寄託,不是很好嗎?不錯,這正是神教信仰的好處。神教信仰的更大好處是,信徒若能對神生起真誠的信心、敬畏、愛戴、讚歎、感恩等神聖感情,視各人的不同機緣,能產生各種靈驗和感應;如果善緣具足,可能激發神聖力量的加持而獲得身心靈療癒的奇蹟;某些聖徒藉由對神聖力量的完全信賴而捨棄我執及對生命和世間事物的種種貪戀,即所謂「交付自我」(臣服),更能獲得「重生」的救恩。但「有神」論的根本問題是在詮釋上把「神」當作存在於吾人心識之外的實體對象(即客體),即上述宗教現象學所說的「異己者」(the Other),從而強化了人類原有的主客(能所)二元對立的虛妄意識。由於「自我」意識必須在這個主客對立的格局中才得以存活和不斷加強,因此,把神當做外在對象來信仰和崇拜的結果,容易增強自我中心的執著以及盲目的宗教狂熱,由此衍生對其他宗教的貶抑、排斥和不包容,甚至引發不同宗教間的衝突、對立和戰爭;也容易使人神關係因著我執我慢而愈趨疏離,而不是在靈性上開展無我智慧、慈悲、包容以及天地人一體的親密連結。基於這樣的理解,佛法教導不可「心外求佛」,意即不可把佛當做存在於吾人心外的實體對象來追求,以免落入主客(能所)對立的虛妄。因為佛是證悟空性、平等性和一體性的大覺,也是吾人的真實本性,故說佛與眾生不二,如馬祖禪師所言:「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若把佛當做對象(即實體)來執取,便無從體證空性、平等性和一體性的佛智。當然,佛教徒禮佛拜佛時也有「能禮」(禮佛者)與「所禮」(佛)的二元對待,但這不是問題,重要的是要切實了解這能所二元對待的本質是「絕待」(超越能所對立)的空性、平等性和一體性(唯識學稱為「無實體」),也就是了解吾人的真實本性與佛無二,故表相雖有能所二元對待,但本質是一體不二的,佛即是我的真實本性,而不是我可以追求和執取的對象。這也就是華嚴經所說的「能禮所禮性空寂,感應道交難思議」(釋意:能禮拜的我與所禮拜的佛本性皆空,無有實體可得,若能體悟這個道理,佛與我就成為一體而感應到不可思議的大悲大智)。如果缺少這樣的理解和正見,禮佛拜佛就跟神道教的拜神沒有兩樣。

肆、道家對本體的洞見

 老子《道德經》闡明太極本體(即道體)是不可道、不可名的宇宙終極原理,祂超越思維言說,無名無形,故又稱為「」(空性)。「」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含藏一切萬有的潛能,包括萬物生成、運作和變化的原理,以及生命智慧和慈悲仁愛等崇高德性,都以潛態的方式含攝於空無的道體。《道德經》開宗明義就說明,聖人以無我無思無為(「常無欲」)的本真之心,可以體察道體的奧妙和超越的智慧;但以觀念思維的分別心識(「常有欲」),則只能觀察道體在現象界的表現。這兩者(道體的奧妙與現象的表現)名稱雖然不同,卻都出於同一根源(「玄同」),即太極本體。[26] 現象根源於本體,本體就在現象中,是現象的本質、本性,故藉由深觀現象可以回歸本體,《道德經》稱為「歸根復命」,[27] 也就是回歸本真之心或至真至善的本性。這個本體與現象「辯證同一」(dialectical identity)的原理,《道德經》首章稱為「玄同」,意思是二者在分別心識中雖有不同,但在玄妙不可思議的根源卻是一體不二的。

  《道德經》的這個本體論思想可說是淵源於《易經》的慧見,諸如:「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一陰一陽之謂道」、「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在在都揭示本體與現象的辯證同一關係。例如「一陰一陽之謂道」,涵示陰陽二氣與太極本體(道)為同一,又與萬物為同一,故萬物(現象)即本體,本體即萬物,本體的空性隨緣所感而應化萬物,故作「」聖賢和道家聖者能藉由觀察萬物而體證道體的奧妙和智慧。《道德經》第十六章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意思是聖者在虛靜無為的定境中,可以體察紛紜複雜的萬物都根源於純一的本體而顯現其至真至善至美的本質,這時聖者也體驗到這本質就是自己的神聖本質。莊子的「原天地之美,達萬物之理」,應是屬於這一類的體驗。回歸神聖本質即是回歸天地人一體的生命實相,從「一體」中能感受到萬物同源的親情連結、智慧的啟悟、怡然自得的喜悅,以及「原天地之美」的純粹美感經驗。這種「歸根復命」的體驗說明了人與天地萬物具有共同的本源,即本體,而回歸本源或本體乃是人的終極關懷。

 吾人必須把握這個本體論的辯證原理,才能了解《道德經》並不是哲學界所謂自然主義的「無神」論,而是超越「有神」與「無神」的本體論,也才能對《道德經》的哲理作更深入的詮釋。例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第五章),古今學人曾作出很多不同的解釋,但一般都忽略了本體論的視野。例如有人把「天地不仁」解釋為「天地無心而不相關」,或「天地沒有人心」,這些都是自然主義的「無神」論觀點,把「自然」理解為冰冷無感、無意志、無意識的物理原理,否定了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和超越意識,即《繫辭上傳》所說的超越時空和形體的「」(「神無方而易無體」),以及《繫辭下傳》所說的「神明之德」。我們應知在中國傳統哲學裡,人心與天道是一體不二的,故說「天地沒有人心」就等於否定天道的本體智慧,從而落入「無神」論的窠臼裡。另有人把天地不仁」解釋為「天地無所謂仁或不仁」,雖然有道理,但卻不符合傳統漢文的語用(即在漢文的傳統用法上,「不仁」不能解釋為「非仁非不仁」),難以服人。必須把這句經文放在本體論的脈絡裡,才能仿效佛法,以「雙非」的辯證邏輯把「不仁」詮釋為「非仁非不仁」,以體現其本體空性的意涵。[28] 既然老子是根據《易經》演繹《道德經》,我們實無理由不從本體論來詮釋經文。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深度詮釋是:天地宇宙的大道,從本體面向來看,超越了「仁」與「不仁」的二元觀念,無所謂「仁」 或「不仁」,只是「道法自然」而已。但從現象面向的表現來看,則可呈現「仁」與「不二」的兩種「相」:一方面,大道對萬物似不講仁愛,任其自生自滅,飽受大自然威力的摧殘,以及弱肉強食的痛苦,而似無憐惜之情,恰如芻狗在祭祀後就被丟棄,任人踐踏一般,故從表面上看,大道似乎呈現「不仁」之「相」。但另一方面,東方和西方的很多聖賢(包括科學家牛頓)都體驗到,宇宙的本質是仁愛,若無仁愛,萬物無法化育和成長;而宋明新儒學更以「」為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之根本,例如朱熹說「仁為天地生物之心」,王陽明說「仁是生生之理」。尤有進者,「天地不仁」使強壯者存活,孱弱者被淘汰,各物種的人口才不致於過剩,俾能維持食物與人口的平衡,而汰弱存強也使各物種能夠健康地繁衍,生生不息地永續經營,這是天道在現象面所呈現的「仁愛」之「相」,恰如芻狗在祭祀前和祭祀中被當作神聖珍貴之物加以呵護和愛惜一般。故「天地不仁」與「仁」並不矛盾,因為「仁」中有「不仁」,「不仁」中有「仁」,「仁」與「不仁」即是陰陽二性相反而又相成的辯證關係,此是「」理之必然。「仁」與「不仁」是太極本體在現象面的表現,又因為是從自然無為的太極本體所流出,故無論是「仁」或「不」,只要能懷著真純自然無為的本真之心去體察,都只是「道法自然」而已。從這個「」理本體論的辯證原理來看,人類必須參與生態食物鏈這個事實,跟儒家的「參贊天地之化育」也是一體之兩面,不違「道法自然」。研究儒家環境倫理的學者有人將此視為「兩難」困局,筆者認為大可不必,只要強調:當人類逞其自私貪婪的惡習性掠奪大自然和破壞生態環境時,便乖違「道法自然」和天道天理,而與「參贊天地之化育」的功德背道而馳。

  《道德經》第三十八章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更表達了對語言和觀念的超越──有德行的聖人不會把「德行」掛在嘴邊,不會刻意去表現德行,只是自然無為,老子說這才是真正的德行。比較來看,佛教《金剛經》也使用類似的「即非是名」的辯證邏輯,如說「所言善法者,如來說即非善法,是名善法」,佛陀跟老子一樣,破斥對「善法」的名相執著;不同的是,佛陀在《金剛經》說要「修一切善法」,包括持戒、布施、禪定、般若(智慧)等等,才能成就無上正覺,故使用這些「善法」的名相是有必要的,只是必須了達名相本來「無相」的空義,才不致被語言名相所困縳。老子所說的「上德不德」,跟佛陀所說的「善法即非善法」一樣,都是表達破除名相執著以體證無我無執的本體空義,如此才是真正的「」和「善法」,《道德經》和《金剛經》的經文分別說為「是以有德」和「是名善法」。學人必須對本體論有所了解,才能正確解讀道家和佛家的這些經文。

 《道德經》第十八章說:「大道廢,有仁義」,自然無為的大道被廢棄,才會去提倡仁愛、正義這些道德觀念。第十九章接著說:「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必須揚棄「」、「」這些道德觀念,人民才能歸向父慈子孝的自然德行。這些說法似乎表示,老子認為仁義道德的觀念被統治階級所利用而流於虛偽,因而主張棄絕這些語言觀念,獨尊自然無為的真實本性。比較來看,儒家也知道仁愛、正義等道德品質乃源自天道的自然秉賦,但若不使用語言名相去實行道德教化,如何能體現這些自然德行呢?佛家聖哲更透過修行實踐,證明慈悲喜捨的四無量聖心乃是佛性的自然流露,眾生本自有之,但如果不修習六度萬行,慈悲喜捨也就無從自我實現。因此,建立這些名相作為教化和修行的方便,乃是有其必要的。對照之下,《道德經》的前引經文則似只站在本體的高度,傳達聖者自然無為的智慧,而反對以道德觀念作為世間教化的工具,至少是反對仁義的道德觀念被利用為統治工具。

  《道德經》偶爾也講善惡的道德教化,但還是要聯繫到自然大道。例如第七十九章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不講私情,不會親此疏彼,展現本體的自然無為、寂然不動,但又能與世間的善惡心念及行為相感應,即佑助善心善行之人;反過來,當然也會懲罰惡心惡行之人。這是太極本體「感而遂通天下」的另一具體範例。而獎善罰惡的自然因果報應,又是根據《繫辭上傳》第十二章:「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意思是說:人能得到上天的幫助,是因為順乎天道而行;人能得到別人的幫助,是因為待人有誠信,這樣就能大吉大利了。從這裡可以看出,太極本體的超越智慧能顯現為對人間命運的「主宰」作用,但這「主宰」乃是宇宙因果律對善惡行為的自然回應,並不含有人格神的主觀意志,此即本文前面所提到的「超越主宰性」。此超越主宰性不外就是吾人的真我主體性,不是在吾人性命之外另有一個人格性的主宰神(上帝);在《易經》和儒、道二家哲學的思想脈絡裡,天道與人道必然是一體不二的。《易經》使用「自天」一詞,而不說「上帝」,表示天道的「超越主宰性」即是吾人的真心本性,而不是「有神」論的主宰神(上帝)(參見上文第貳節論述「自天」),實具有本體論的深意和崇高的人文意涵。

伍、儒家的本體論思想與脩身之道

  「天人一體」的本體論思想,在儒家也有精闢的論述。《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29] 吾人的至善本性是天道所秉賦的,把本性實現出來,隨順本性做人處世(「率性」),就能與天道契合。那麼天道的精粹本質是什麼呢?《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30] 意思是天道的本質是無我無私、真實無妄、無為無作、仁愛純誠,這樣的真實本性也意味著沒有私欲的起心動念、刻意造作和機心算計,因此通於道家的「自然無為」;《中庸》以一個「」字來總賅這個神聖的德性本質。以「誠」為本質的天道必然是靈明奧妙,具有不可思議、不可測度的超越智慧,此即《易經》所說的「」和「神明」,是太極本體的精粹本質和無限智慧德用。《中庸》繼承這個本體思想,稱為「至誠如神」。[31] 儒家的實踐功夫是要把這天道之「至誠」實現出來,作為人文精神的最高理想(「人之道也」)。當聖人做到「至誠如神」時,便能預知國家未來的吉凶禍福;[32] 而他的人格風範不必努力就可自然達到不偏不倚、守中存誠的「中道」(「不勉而中」),不用頭腦思考就能獲得智慧(「不思而得」),言行舉止不卑不亢,謙誠恭敬,處事有理有節,恰到好處,這就是聖人的中道美德和智慧(「從容中道,聖人也」)。

  《中庸》又以「喜怒哀樂之未發」來解釋「」(中道),而「」是「天下之大本」,亦即是天道天理。一般釋《中庸》者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喜怒哀樂之未發」能通達天道天理。王陽明對於這一點有獨到的深刻見解,他把喜怒哀樂跟「好色好利好名」的「人欲」相提並論,若染著這些貪欲,心必有所偏倚,就不是「」了;必須「去得人欲,便識天理」,因為去除貪欲,心才能不偏不倚,而立於中道,「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如此天理自顯於心。他的學生問:一般人對「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先生答:

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33]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王陽明認為一般人即使平時沒有染著美色名利之貪欲,但其「病根」未除,故不能說心無偏倚。有偏倚就不能識得中道與天理,因此必須把所有私心私欲「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才算是做到《中庸》所說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這跟佛家根除貪瞋癡無明習性而證悟真如佛性的修行功夫有相通之處。王陽明「去得人欲,便識天理」的脩身功夫,或許曾受到佛法的啟發,但據他解釋,這是孔子在《中庸》所教導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也就是藉由蕩滌私心私欲而達致「至誠」的中道,便能顯現天道天理。王陽明便是在這個脈絡下講「格物致知」的,意思是,在待人處事當中克服私心私欲及不正心念(格物),亦即正心誠意,便能回歸天理而獲致真實智慧(致知),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致良知」;真實智慧自然而然地表現於行為和行動,故說「知行合一」、「能知必能行」。根據《傳習錄》的詮釋,「良知」並不僅是孟子所說的知曉是非和羞恥的道德自覺,而且是天理全體在人心中的顯現,類似佛法所說的般若智慧。由「格物」的功夫而能識得天理,在佛家必須力行持戒等六度萬行,王陽明則注重以天道之「」(正派正直的行為準則)自我警惕,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包括不起邪思妄念),謹小慎微,那怕是微細的起心動念,也必須立即察覺而予以拔除,這脩身功夫稱為「知幾」。職是之故,「格物」的功夫是要去除人欲和不正心念,去除愈多,天道天理就愈彰顯,而天道天理的彰顯又會反過來轉化人欲,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人欲蕩滌淨盡即是天理全體的開顯,展現「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愛,類似佛陀所開示的「同體大悲」,可「參贊天地之化育」。在王陽明的修行體系裡,以「去人欲存天理」為主要內容的「格物致知」,乃是體現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亦即體現天道天理的具體實踐。

  然而,近現代的某些儒學者對陽明思想缺少全面的了解,卻批判說:「天理即是人欲,人欲無非天理,去人欲而求天理,天理豈可得乎?」[34]

 這樣的批判有道理嗎?筆者在此提出兩點思考

第一,「去除人欲」的修行如果缺少正知正見作為引導,修行不得其法,往往變成對欲望和感情的壓抑,如此就無法將其轉化和提昇為慈悲、仁愛和喜悅的光明德性,不但對修行沒有幫助,反而可能造成人格心理的不健全。故禪宗六祖《壇經》(敦煌本)說:「除淫即無淨性身」,意思是修行人若起心動念壓抑淫欲及其他欲望,就難以開發慈悲和智慧的菩提覺性。但這不能成為近現代儒學者反對「去人欲存天理」的理由,因為人欲(貪瞋癡習性)確是覆蓋天理的障礙,猶如烏雲不散去則太陽不能露臉一般。從本體與現象一體不二的空性義理來看,天理確實在人欲中,在貪瞋癡煩惱中,修行人若能以善巧的方法轉化人欲,天道的仁愛和菩提智慧自然就能顯現,猶如黑暗與光明互轉,黑暗轉盡,則光明全體顯現;但黑暗若不依靠光明的顯現,如何能自我轉化呢?這個互轉原理與佛家所說的「煩惱即菩提」相通──去除貪瞋癡煩惱障,生命覺醒的智慧(菩提)才能顯現,但煩惱障的去除,又有賴於運用善巧的方法開啟菩提覺性的潛能。同樣的道理,儒家認為要想對治人欲,必須依靠家庭倫理去培養仁愛的德性。王陽明在《傳習錄》中就講到,「」雖然是宇宙遍在的生命能量,但樹木若要茁壯成長,必先有根,由根抽芽,然後才能生枝葉。同樣的,仁愛的德性也需要有一個「發端處」,那就是家庭之愛。他說:「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苦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裡面發生出來。」[35] 於此儒家給我們的啟發是:仁愛的潛能源自天道的本體(「誠者,天之道也」),但若要實現為人道的仁愛純誠,必須從父母子女和兄弟的自然之愛去培養。

  第二,近現代儒學者因為欠缺修行實踐的功夫,因此不能了解「去人欲存天理」的真實意涵。「去人欲存天理」並不是把「人欲」和「天理」當做兩個對立事物來處理,先去除前者,再讓後者顯現(按:如此作法猶如印度寓言中的愚人拿掃帚掃除黑暗,欲令光明顯現一般),而是體認二者具有相依互轉的關係,如上所述;修行即是要在生活中實踐天理,在實踐過程中,貪瞋癡習性(即人欲和不正心念)自然逐漸被轉化。例如上述王陽明所說的,以父母兄弟之愛培養仁愛之德,以及謹小慎微,不使心念及行為偏離天理良知,便是行天理以轉化人欲的善巧方法;人欲愈減少,天理愈彰顯,形成良性循環,最終人欲蕩盡而天理全體顯現。故「去人欲存天理」是就結果來說,不是就方法來說。佛家講「轉煩惱為菩提」,道理相同,只是佛法強調以智慧觀照貪瞋癡等煩惱障本無實體可得的空性實相,證悟其空性自然就能放下貪瞋癡無明習性;《華嚴經》以「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來比喻這個轉化原理,可謂適切。近現代儒學者若能對「煩惱即菩提」的佛理或王陽明的本體思想及脩身方法有較深入的了解,就不致作出上述那種不契理的批判。

   儒家對治人欲的方法,除了倫理道德的實踐外,還注重對祖先和神靈(鬼神)的敬拜,這一點跟本文主題有關,值得花一點篇幅來探討。按世俗祭拜祖先和鬼神都是從「有神」論思想出發,以為祖先靈魂和鬼神都是真實存在於吾人心外的靈界實體,祭拜的動機也不僅是表達敬意,而且帶有功利主義的動機,即希望得到神靈庇佑的好處。相較之下,孔子對祭祀的看法是從「」理的本體論出發,認為祖先的靈魂和鬼神不外是太極本體的陰陽二氣在人心中的顯現,並不是客觀存在於天地間的實體(詳見本文第壹節)。天地萬物與人是一體,鬼神與人亦是一體,之所以如此,乃是基於前述太極「超越而內在」於一切的本體論原理,太極本體在一切之內,一切亦在太極本體之內,人與天地萬物鬼神皆由太極一氣所化成(按:就太極本體言,陰陽二氣即一氣,亦即二氣未分化前之統一元氣),故吾人與萬物鬼神是一個親密連結的整體,彼此能互相感通,關鍵在於誠敬和信心之有無。祭祀禮儀所營造的神聖氛圍能使人生起誠敬之心及戒慎恐懼之情,有助於淨化私心邪念。當祭祀者藉由清淨信心和真誠祈禱與神明感應道交時,更會生起本文前述「五體投地」的「神聖情感」,包括敬畏、讚歎、感恩、感動、信心、愛戴、臣服等等,這些「神聖情感」不但能帶來生命的意義感和喜悅幸福感,增強對生活的信心、希望和勇氣,而且有助於蕩滌淫欲、自私、貪婪等儒家聖人認為必須去除的「人欲」,使天道天理和良知得以彰顯,使「民德歸厚」。《中庸》說:「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36] 這裡所說的「鬼神」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鬼神,而是指太極本體在萬物及一切生命中所起的靈妙德用,即陰陽二氣的妙用流行(現代稱為宇宙能量波動),沒有祂,萬物及生命就沒有活力、意識和運作的智能,故是不可或缺的(上引《中庸》稱為「體物而不可遺」);而這發自太極本體「感而遂通」的能量波動(即孔子所說的「鬼神」),能與虔誠祭祀者的心靈相感應而生起上述的神聖情感。孔子教導對鬼神不但要誠敬,而且要以「」處理人神關係,即不褻瀆、不諂媚、不迷信、不向神明乞求私利,此即「敬鬼神而遠之」的真實意涵。因此祭祀前必須齋戒沐浴,穿著整潔服裝,使身心清淨,莊重肅穆(「齊明盛服」);在祭祀中則「祭神如神在」,感覺神明就在上方和左右,處處洋溢著莊嚴神聖的氣氛;神明雖然幽微不可見、不可聞,但發生感應時卻是如此的明顯(「夫微之顯」),只要有誠敬之心,必能感應神交而獲得祭祀的精神利益(「誠之不可揜」)。以上是《中庸》藉由祭祀活動凸顯天人一體的人文精神;作為太極本體的「」(天道天理),在祭祀和敬拜的因緣條件下,能以其純一之「」啟發人的「神聖情感」,涵養仁愛純誠的德性,以天道引領人道,以人道實踐天道,這是《易經》及儒家本體論的人文精神旨趣,有別於「有神」論者把鬼神當作心外之物來崇拜的二元對立的世俗思想。

陸、佛家的本體論與一體思想

  綜觀《易經》、道家和儒家的本體論思想,都是建立在天地人一體的慧見上,大自然的萬物(地)及人類生命(人)無不是源自太極本體(天)。太極在萬物眾生之內,萬物眾生亦在太極之內;人秉承天道的純誠至德,是為至善本性,把這本性實踐出來,作為做人處世及安身立命的依憑,便能契合天道,與天地合德。這樣的本體論思想能適用於佛家嗎?答案是肯定的。佛祖釋迦牟尼誕生時,傳說曾走出七步蓮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道:「上天下地,唯我獨尊」。這是以宗教神話的象徵方式來比喻貫通天地人三道的真我主體性和超越主宰性,這個「」(真我)如果不是指天地萬物和眾生的本體(本性),又能指什麼呢?祂在天地萬物和眾生之內,天地萬物和眾生亦在祂之內,佛法稱為真如、法身或法性,在人特別稱為佛性、真如本性或如來藏。大乘經典把宇宙本體與吾人本性的一體關係描述為:「真如在纏,名如來藏;出纏,名法身」(《勝鬘夫人經》),肯認宇宙本體(真如)就是眾生心的本質(本性),名為「如來藏」(或佛性),藏在貪瞋癡煩惱障中(「在纏」),猶如黃金鑽石藏在粗礦裡一般;把佛性潛能實現出來,破除小我的妄執及貪瞋癡無明習性,成就「無生」(亦無滅)的自性涅槃或法身,即是回歸宇宙的真如本體、生命的本然面目。此根本佛理與本文前面論述「」理的「原始反終」(窮究生命起源於太極本體的寂然不動,徹見本來無生之理,即可回歸太極本源而解決生死問題),何其相似!值得注意的是,佛教修行者證悟「無生」時,徹見生命的實相本來「無我」,徹見所謂生滅、來去、時間和空間都只是幻相,被人們妄執為實有,悟道者猛然醒悟這一切都無實體可得,因此不再執著個人的生死、壽命的長短或死後的歸所;《金剛經》把這種對個人壽命和未來歸宿的執著稱為「我相」和「壽者相」。一般修行人總是關心個人生命的終極歸宿,包括擺脫六道輪迴、往生淨土、成佛等「生死大事」,但「無生」的智慧告誡我們:這種關心乃是由「我相」和「壽者相」所衍生的執著,生命的實相並沒有一個實體之「我」在成就什麼(如金剛經所說:「菩薩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或死後要往何處去(金剛經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曰如來」)。這樣的證悟就是「悟無生」,徹底解決了生死問題。作「」聖哲教導「原始反終」,以及莊子領悟「本無生」,都是與佛法相類似的解脫生死的精神境界。再者,把佛性(如來藏)視為宇宙本體(真如)在吾人生命中的反映,這跟儒家《中庸》所說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道秉賦予人的是至善本性,隨順本性做人處世,即能契合天道),又是一脈相通的智見。

佛陀悟道時曾讚歎:「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顛倒迷妄而不能證得」(出自《華嚴經》),揭示了天地萬物眾生的本性莫不具足大悲大智的佛性潛能;後來大乘經典說為「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意思完全一樣。這跟上述太極本體在天地萬物之內的「」理,以及莊子所說的「道在螻蟻中」,表達方式和側重點雖有不同,但聖人所領悟的宇宙究極真理卻是一脈相通的,都是要證明天地萬物眾生源自同一本體,因而擁有仁愛和智慧的本性以及同源親情的連結。凡夫眾生不能證得這光明的本性而回歸真如本體,乃因顛倒迷妄的後天習性造成障礙,透過修行破除迷妄即能證得光明的「如來智慧德相」。於此,佛理跟「」理所宣說的天地萬物皆源於太極本體,故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相連而具有同源親情的道理如出一轍。儒家和道家均依此建立天地人一體的世界觀,儒家聖哲提倡民胞物與、敬天愛人,發揚人的至善本性和仁愛純誠(《中庸》稱為「盡人之性」)而參與天地化育之功德;莊子則倡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漢傳佛教的學僧僧肇大師揭示「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顯然是在呼應儒家與道家的天地人一體的哲理和慧見,俾能回歸「同體大悲」的佛陀本懷。

   當我們對易儒道哲理與佛法佛理作比較研究時,最令人動容的是,二者都講到本體含藏仁愛純誠(或慈悲)的潛能,使萬物眾生也具足同樣的潛能。本文第貳節曾提到《繫辭上傳》第五章所說的「(太極本體)顯諸仁,藏諸用」;又說:「仁者見之謂之仁,知(智)者見之謂之知(智)」,意思是太極本體妙用無窮,仁者能體驗到仁愛,智者能體驗到智慧。儒家《中庸》依此建立「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的本體仁愛思想;宋代新儒家更依「」理開展出一整套「生生之仁」的仁學論述,並由天道之仁愛體悟出人與萬物同源的親情連結,即程明道所說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對照之下,佛典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而佛性與真如本體(或法身)一體不二,故知吾人佛性的慈悲潛能乃得自宇宙本體(真如法身)的秉賦,由此修行人方得以開展「同體大悲。已故佛學家鈴木大拙在闡釋華嚴思想時,曾經這樣論述「法身」:「法身不僅是智慧心,也是愛心(慈悲)。法身具有三個主要面向:第一,祂是般若智慧;第二,祂是大愛(慈悲);第三,祂是大願……佛教徒(修行者),尤其是淨土宗,認識到法身含有無所不能的大願、無所不抱的大愛及無所不知的大智。」鈴木氏認為,法身之大願和大愛被淨土宗具體化為阿彌陀佛的本願和大悲。[37] 綜上所述,可知佛教聖者所體證的「同體大悲」,跟《易經》和儒家聖人所體證的天地人一體的仁愛純誠十分相似,都是源自本體的「盛德」(《易經》用詞)和「大愛」的無限潛能。

   佛教因為不承認一神教的「宇宙主宰」或上帝,而被稱為所謂的「無神」論。從佛理而言,「無神」的意思不應是在觀念上否定「」(上帝)的存在,而是破斥人們把「」(或上帝)執取為實體的妄見,以開展宇宙本體(神/上帝/梵/道/天/真如)非有非無、非實非虛的中道正見,以及本體離言絕相、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空諦。換言之,「無神」的「無」應與「無我」的「無」作同樣解釋,即以智慧「破斥」(或破除)實體妄見,而不是以觀念「否定」事物的存有。故「無神」的正確解釋是:「」(上帝)非實有,亦非虛無,離於二邊執見,本性是「」,亦是「中道」。佛教應該如此理解和詮釋「無神」,才能站在一乘佛理的制高點去統攝及調和各宗教的歧見,把一神教對「」(上帝)的實體執見導入「非實體空義」(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的正見,而不是去否定「」(上帝)的存在。然而,實際上,「無神」被解釋成否定「」(上帝)的存在,影響所及,一切本體概念,包括道家的「」、印度教的「」、儒家的「」等絕對本體義,都被視為違悖「緣起性空」的「外道」思想而受到排斥和否定,甚至連大乘佛法所揭櫫的佛性、如來藏、真我等絕對本體義,也被某些「無神」論的極端派學者曲解成印度外道的「梵我」、「神我」而加以污名化和否定。這個佛教獨斷思想無形中造成一種「本體虛無主義」,使修學佛法者對那超越現象界而為吾人生命及眾生萬物之所依的「本體」茫然無知,更不知或不屑去探究道家的「」、儒家的「」和印度教的「」究竟為何物,因而不能從天地人一體的真我主體性或超越主宰性去體察人與宇宙整體的聯繫。「緣起性空」的佛理本來是為破斥實體妄見,引導學人領悟無我空智並開啟我與眾生萬物一體的「同體大悲」,但卻被誤用來否定本體。學人一旦墮入「本體虛無主義」的謬誤思想,就無法建立與天地宇宙和眾生萬物的親密連結,無法從這連結當中去體證自己的真如本性以及天地萬物眾生一體的本體智慧。修學佛法者如果缺少一體性的正見,就很容易被自我中心的思維方式及心態所困縳,結果可能變成所學愈多,我執我慢心愈強,而與佛法的解脫道背道而馳。尤有進者,如果缺少一體性的正見而倡言「發菩提心」,就很容易落入以「自我」為中心去「救度」他人的謬見,悖離「自他不二」和「同體大悲」的菩薩道精神,救度自己恐怕都有困難,何況救度眾生?

結語:佛法與《易經》及儒道哲理的交融

「無神」論思想,從馬克斯的辯證唯物論到科學的機械唯物論,從被誤解的道家自然主義到佛教緣起論,全都從觀念上否定宇宙的「主宰神」;由於這「主宰神」與宇宙本體只有一線之隔,所以連本體也一併被否定,造成「本體虛無主義」的謬見和遺害。佛教揚棄「主宰神」而講理性和因果,曾經獲得哲學界和科學界的讚揚,這原是破除宗教迷信的一股清流。但令人遺憾的是,世人只知佛陀講理性和因果,卻不知他更重要的成就是證悟了超越世間法的「超理性」和「超因果」;理性和因果都是世間的相對事物,「超理性」則是從語言的理性思維超越上來的本體智慧,而「超因果」是從世間因果律解脫出來的非因非果的涅槃境界,體現了佛教修行者對生命的終極關懷。「理性」與「超理性」並重,「因果」與「超因果」不二,這是佛法中道智慧的重要環節,可惜未能被世人所理解,根本原因在於不知本體為何物。蓋「超理性」和「超因果」乃源自本體空性的超越智慧,修學佛法者若不明本體,其眼界僅及於世間哲學的庸俗知見,將無法成就解脫智慧而躍入佛的超越智見。有鑑於此,本文力言有必要破斥「有神」論的迷執與「無神」論的虛無,回歸本體論的中道正見。

本文依據比較宗教學的「超越的統一」(transcendent unity)理論,闡明《易經》、道家、儒家與佛家的本體思想和智慧有共通之處,因此具有一定程度的「普同性」。這些本體思想和智慧乃是根源於古代東方聖哲的親身體證,超越了思維言說及各宗教教義的歧異,故歷久而彌新,源遠而長青;它們所透露的是連結天道與人道而使天地萬物眾生成為一體的超越智慧、慈悲與仁愛。重新發掘古代聖哲的本體智慧,有助於匡正今日人類社會的道德沉淪,以及挽救文明和地球的危機。就個人而言,東方聖哲們所體證的智慧、慈悲與仁愛也可提供一條安頓生命的光明大道。在義理研究上,從錯誤的「無神」論回歸本體論,對思想史及人文精神的發展具有深遠的意義。

本文認為佛法與《易經》、道家哲學及儒家哲學的交流與融會對彼此都極有裨益。首先,《易經》揭示太極本體為萬物根源的洞見,需要佛法的緣起觀作為詮釋的輔助工具,才能把道理講得透徹和清楚。例如上文一再重述太極本體「無思、無為、寂然不動」的空性潛能之所以能「感而遂通天下」,乃是得力於世間因緣條件的配合,即「隨緣」;若不「隨緣」,太極本體只是非有非無的無限潛能,本身不會有任何作用,如此則不能顯現吾人心識所能認知的宇宙法則和規律,以及天地萬物的生成、運作、變化和進化,天道的至德也就無法實現為人道的仁愛純誠。這個解釋是拜佛法的緣起論之賜;《易經》和道家哲學都沒有「緣起」和「隨緣」的詮釋概念,故亟需以佛法補充之。

其次,本文多處提到太極本體在萬物之內,萬物亦在太極之內,這表明本體與現象之間具有「辯證同一性」(dialectical identity),意即本體與現象從吾人的分別心識來說,是「非一」,但從究極的實相來看,又是「非異」,「非一非異」又名「不二」,即「二而非二」(天台宗用語),這是把佛法對本體的詮釋方法應用於《易經》和《道德經》,以補充中國哲學詮釋上的不足。復次,現代西洋佛法對「非實體空義」(non-substantialistic Emptiness) 和本體「超越又內在」(transcendent and immanent)的理解及詮釋可應用於解釋「」理和道家哲理,使太極本體在詮釋上的弔詭性及辯證性、陰陽相反又相成、「」不可道不可名、天地萬物一體等終極原理的詮釋更為生動、透徹和清晰可解。與此相關的是,佛法揭示「」的本體具足無限智慧與功用的潛能以及「超越又內在」於眾生萬物的慧見,對詮釋易道儒的本體論頗有參考價值;現代研究易道儒哲學的學界人士因為不明白這個佛法本體論的原理,以致在理解《易經》的「天地之心」和道家的「」等本體概念時,每每出現不契理的情況。例如有人說「」的特性是「無限大、無意識」(筆者按:「道」的本體超越了大小二元相對性,本體的絕對性在世間的表現可以涵蓋無限大和無限小,且具足吾人頭腦思維所不能測知的超越意識);另有人則說「」是「老莊所設定客觀、外在、獨立的存在」(筆者按:「」是聖者以本真之心所體證,而不是用頭腦思維去設定的;「」超越了主客對立和內外對立,也不是獨立於萬物的存在體);更多人把「天地之心」解釋為「無心之心」或「無心」,即不具有意識、意志和目的性的自然主義「無神」論的原理。本文前面提到道家的「自然無為」被哲學界曲解為自然主義「無神」論的原理,究其原因,應是因為對本體的義蘊以及上述本體空性具足無限智慧與功用潛能的佛理缺少了解,以致未能從太極和「」的本體立場去探究「自然無為」的深義。這個學術研究上的缺口有待佛法來填補。

復次,佛法用來破斥實體執見的「雙非」詮釋法,對解釋道家哲理也很有助益,例如:「天地不仁」的真義乃天地宇宙的本體(天地之心)非有仁心,亦非無仁心,體性自然無為而在世間顯現「仁愛」和「冷酷無情」的不同相狀(參見上文第肆節)。宋朝大儒張載一方面認同《道德經》的「天地不仁」之說,認為天地沒有人的思想和意念,怎麼會有仁心呢?(他說:「天地何意於仁?」),但另方面又要解釋《易經》和儒家所主張的天地有創生萬物的「盛德」和「仁心」,那麼「不仁」與「仁」究竟要如何協調呢?張氏的解釋顯得有些牽強,說《易經》的「天地之心」只是「無心之心」,形同文字遊戲。[38] 由於張氏沒有把「天地之心」的本體意涵講清楚,現代學者遂認為他跟道家一樣,都是屬於自然主義的「無神」論。假使他對佛理有深入的了解,而能運用佛家的「雙非」詮釋法的話,便知「天地不仁」乃意味著天地之心(本體)「非仁非不仁」的本體絕對義,而儒家的「」則是由本體流出的世間功用和相狀,與《道德經》的「天地不仁」不但不相矛盾,反而是一體不二的,亦即是本體與現象的「辯證同一」關係。再者,使用「雙非」詮釋法也可圓滿解釋《道德經》所說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是指聖人之至德非「德」可名,但亦非「不德」,不落二邊名相,只是自然無為,但在世間來說,這卻是真正的「有德」。「天地無親,常與善人」乃是指天地之心(本體)非有「親」,亦非「無親」,不落言詮,只是本體的無思無為、寂然不動而已,但在世間卻能與人的善惡心念和行為相感應而產生善惡之果報。以上各例說明了佛理詮釋方法有助於更深入、生動和清晰地呈現道家「自然無為而無不為」的道體妙用。

 反過來說,《易經》、道家哲理及儒家哲理,對佛教也有多方面的啟發。首先,「天地人一體」的本體思想是如此重要和寳貴,佛教界及佛教學界不宜忽略。修學佛法不能只用理性去思考「緣起性空」之類的抽象義理,還要用感性去親近大自然,用心聆聽無情有情眾生的「說法」,用直覺去領悟吾人與天地萬物的親情連結,更要用慈悲仁愛去助人利他,敬天愛人,庶能克服自我中心的我執我慢,邁向生命覺醒和解脫的光明大道。尤有進者,大乘佛法表詮本體義諦的佛性、如來藏、本覺、大我等勝義概念在近現代的漢傳佛學界備受抨擊和貶謗,或貶為印度外道的「實體論」,或謗為「偽經偽論」,說是「眾生心妄,未曾本覺,榨沙取油,寧可得乎?[39] 顯見佛教學界某些「無神」論的極端派人士對本體義諦的無知與侮慢,以致造成佛法義理的混亂和疑惑,以及上文提到的「本體虛無主義」。相較之下,《易經》的太極、道家的道、儒家的天理,在各該教內歷來都是備受尊崇的聖言量。兩相對照,佛教學界能不深自反省乎?能不效法古德以謙卑之心參究本體勝義乎?其次,發源於「」理的「天地人一體」的本體思想,揭示太極本體在一切之內,一切亦在太極本體之內,而天地萬物眾生莫非太極一氣所化成,故具有一體相連的親情與仁愛,也因此人不可自以為比萬物及他人高一等,反而因著人的道德自覺,更應以謙卑和仁愛之心對待天地萬物和人類同胞,才能契合《易經》講「盛德」和「化成天下」、道家講「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儒家講「參贊天地之化育」以及宋代儒家講「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的本體智慧與人文精神。這種依據本體哲理詮釋一體性的見地,不但言簡意賅,容易讓人明白,而且可以透過脩身功夫去實證。筆者由此想到,佛教界常說一切眾生在久遠以前都曾做過我的父母兄弟,因此我與眾生具有親情連結。這種詮釋雖然不能說不對,但卻是天馬行空的邏輯推論,較之易道儒以本體哲理為依據的詮釋,格調略遜一籌,也不具有說服力。倒是華嚴宗的「大緣起」(法界緣起)理論,依佛的自證,揭示宇宙的眾生萬物皆依最高主體性的「一心」(絕對的宇宙大心/真如/法身)隨世間因緣而現起,相依共存於一個相即相入的大緣起法界,即宇宙的關係大網絡和生命共同體,沒有任何眾生和事物是孤立獨存的個體。這個大乘圓教的本體思想與易道儒的「天地人一體」的哲理,同樣具有深刻的本體論洞見,可惜在主流佛教學界並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復次,天地人一體的本體思想使我們了悟個體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宇宙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故應與大自然和諧共生,敬天愛人,仁民愛物,在天地人的整體聯繫中找到人的定位,以免落入自我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狂妄心態,而以大自然的主宰者和掠奪者自居。如此解釋一體性,實深具環境倫理與人文情操的高度意涵。佛教的「同體大悲」本來也可作類似的詮釋和演繹,可惜佛學界對此似乎沒有多大興趣,有些「無神」論者一聽到「一體性」,就反駁說:那是「天人合一」和「梵我合一」的「外道」思想,違反佛教的「緣起性空」云云。所幸華嚴宗的祖師提出了上述「大緣起」(法界緣起)的慧見,台灣佛教界據此提倡「同體共生」的佛教倫理觀;越南裔的釋一行禪師更身體力行,教導以「法界緣起」作為禪觀的所緣。例如觀照一碗白飯是由種子、秧苗、土壤、水、陽光、肥料以及插秧、收割、碾米作業的工人等一連串因緣條件所成就,而每一個因緣條件背後又牽涉無數的因緣條件,由此推知任何眾生和個別事物都包含宇宙全體,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我們可以依照這個修行方法去體會「我」是由無數「非我」(眾生萬物)的因緣條件所成就,因此「我」雖然不失個體性,但卻不是與「非我」分離對立的個體,而是彼此具有一體相連的親情連結;如此深入觀照「我」的實相,將有助於破除我執我慢而最終證悟「無我」的慈悲與智慧。這個一體性的道理本來是所有佛教徒都應有的正知正見,可惜因為固執「無神」論而不了解甚至排斥本體論,把一體性貶抑為所謂的「外道」思想,致使這個十分重要的佛理慧見被邊緣化了。筆者希望藉著撰寫本文的機會,呼籲佛教界和佛學界重新關注這個重要課題。唯有脫掉「自我」和「個人」意識的狹身衣,邁向「超自我」和「超個人」的一體性覺悟,佛教才有可能實現「自度度他」的理想。

最後必須一提,《繫辭上傳》講「極深研幾」的脩身原理和功夫,對有志修行者具有重要的啟發。「極深」意思是古代作「」聖者深入觀察無常變化的世間萬象藉以體證未形不變的太極本體之至理;[40] 研幾」的意思是體察事物開始變化的微細徵兆,作為預測未來的依據;在脩身功夫上,引申為省察個人的心念行為,對微細的起心動念保持高度警覺,謹小慎微,戒慎恐懼,不使心念和行為有一絲一毫偏離天道天理。如此以天道天理為依歸的脩身方法,為儒家所繼承和發揚,身口意行為不違天道之「」(正直正當的行為準則),非「」勿視、勿聽、勿言、勿動(「勿動」包括不起邪曲的心念和不做違背天理良知的行為)。明代的王陽明先生對此身體力行,在日常生活作息中實踐天理以轉化人欲,以天道之誠敬存心,在心念和行為上謹小慎微,並培養仁愛的德性,由此而證悟本心「原無非禮」,毋須刻意守戒而自然不犯戒,有如禪宗六祖惠能大師所說的「心地無非自性戒」。蓋心即天理,明心則天理良知顯現而回歸真實無妄的至善本性,良知恆照自然體現於行為和行動(陽明稱為「知行合一」),亦即自動自發地「為善去惡」。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踰矩」,既沒有欲望和感情的壓抑,也不會恣情放縱欲望去做違背天理和規矩的事,一切心念和言行都出自真實自發的本性,率性無為而無不為,自然契合天道天理。王陽明說這就是儒家聖哲所體證的「未發之中」(去除貪瞋癡習性而回歸至誠中道),他教導學生如此在心上用功,守中存誠,則此心全體廓然瑩徹,純是天理之顯現,自然而然「得見中道」,證實《中庸》所說的:「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41] 這一套淵源於作「」聖賢的脩身之道,歷經近三千年的考驗而能萬古長青,到了明代仍然煥發燦爛的光輝而成就儒家脩身的一大瑰寳,原因無他,只因契合天道天理。

今日佛教界欲求振興佛法,不能只在佛教自己的典籍裡找出路,更應以開放的心胸和謙卑的態度,汲取所謂「外道」的智慧精華,期使佛法的內涵更豐富、更具有活力和包容力。除上述外,「外道」思想尚可為佛教徒提供反思生命哲理的另類角度,諸如:實踐善行善工不必以所謂種福田、求福報為念,而是要在人間實現上天的仁愛與公義,如天主教徒所說;或是追求與天地合德,心念行為不偏離天道天理和至善本性,如道家和儒家所言。立志修行也不必為了逃脫「生死輪迴」這種由宗教教義所擬構但個人卻從未體驗的事物,而應著眼於「生命實存的處境」(existential circumstances),自覺個人習性有「惡」,如自私、貪婪、瞋恨、嫉妒、我慢、刻薄等惡習,以及由此等惡習所導致之罪與苦,由此自覺而發心尋求救度,去惡從善,以回歸天道天理和至善本性;即便此生未能脫離「生死輪迴」,來生再回「六道」接受磨練,直到完全淨化和完善為止,不是也很好嗎?對於生死問題,《易經》和儒道哲理都把重點放在此生與天道合德或回歸至善本性,作為生命的終極關懷,至於死後往何處去,根本不是關注的重點。作「」聖者和莊子體察生與死的本質「本無生」亦無滅,對壽命及財富、名利、地位等世間事物不再有貪戀執著,對死亡也就不再抗拒和恐懼,活得自在,死得安然。孔子教導革除舊習性(新民),證得光明德性(明明德)而「止於至善」(達致超越善與惡、生與死的純一本性);一旦參透這生命的真理,自然明白死亡的道理,而能豁達接納死亡,也毋須掛慮死後往何處去的問題,此即孔子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想當年釋迦牟尼佛發心修行,也是為了幫助自己和眾生解決「生命實存的處境」中的生老病死和憂悲苦惱的「大患所集」,最後證入超越生死苦樂的「涅槃」,使生命得到終極的安頓,其主要意義不在於所謂的「斷輪迴」(肉身死亡後不再輪迴轉世),而在於當下覺悟「無生」的真理,對生死不再有任何執著掛礙,心安住於本性的究竟安樂自在;至於悟道聖者肉身死亡後是否還有靈性生命的存在?這是形而上學的問題,佛法不予理會,若一定要回答,只能這樣說:無生無不生,非實有常住,亦非虛無斷滅,這是中道空智,亦是悟「無生」的真實義。然而,現在很多佛教信徒卻把關注的重點放在死後的六道輪迴,忽略了當下的生命實存情境而去關心甚至恐懼那不可知的死後世界,以為六道輪迴很痛苦、很可怕,這豈不是陷入了避苦趨樂的無明習性以及自我中心的執著?有此執著,如何能從生死輪迴中解脫?佛教徒跟一神教徒一樣,往往落入希求個體生命永存的迷思,希望脫離六道輪迴、往生淨土、成就涅槃或成佛,都是為了使個人生命在死後有一個更美好、更快樂或更神聖的永恆歸宿,殊不知這種希望個體生命未來要如何如何的執念,只不過是由「我執」所延伸出來的一種虛妄意識,也就是《金剛經》所教誡的「我相」及「壽者相」。佛教聖者、作「易」聖者及莊子所體悟的「無生」之理,正是要破斥這種執著個體生命永存的迷思和虛妄意識(參見本文第陸節論述)。佛教修行者若要解決生死大事,必先破除這種錯誤心態和觀念執著,向易儒佛道的聖人學習,不要掛慮死後的六道輪迴,只要此生精勤修行,自淨其心,涵養清明覺醒的佛性智慧,以慈悲愛心助人利他,包容接納自己和他人,活在當下,活出意義來。只要有生之年不在貪瞋癡的無明習性中「輪迴」,又何懼於死後的六道輪迴?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筆者想到古代禪宗之所以特別富於活潑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乃因該宗以開放的態度吸納了唯識學派、中觀學派、般若宗、如來藏系、華嚴宗等各宗派的義理精華,並且與中國固有的「外道」(道家)哲理交融結合,才造就了禪宗豐富多彩的內涵與風貎。佛教若想在科技文明及文化思想潮流迅速變遷的當今社會繼續存活和發展,實有必要師法古代禪宗的開放作法,虛心向東西方的不同佛教宗派和「外道」學習,期能在文化交流和思想融會中壯大自己。《易經》及儒道二家以天道天理為依歸的哲理和脩身之道,更是值得借鏡參考的。(全文完)


【作者後記】本文原稿刊載於《新世紀宗教研究》第十四卷第四期,2016年6月號,未曾在研討會發表,茲再修訂並增刪全文,成為以上更完整和周延的論文,提交佛光大學宗教學研究所於2017年4月24日舉行之研討會上發表。

註  脚

[1] 孔子所說的「敬鬼神而遠之」,常被誤解為「遠離鬼神」,但真正意思是敬重天地神明而不流於迷信和宗教狂熱。詳見本文第貳節論述。

[2] 作「易」聖者「發現本體」的說法是由《易經》學者兼佛學者徐醒民先生提出的,參見徐醒民(1998),《讀易簡說》(台中:青蓮出版社),頁41-42)。

[3] 參見陳鼓應,〈王弼道家易學詮釋〉,《臺大文史哲學報》(2003), 第五十八期, 5 月,頁13。

[4] 引自釋印順(2011),《空之探究》,第四章,頁199, 215, 217;北京:中華書局。

[5] 參閱 Ken Wilber (2001). A Brief History of Everything, chap.1. Boston: Shambhala,並參閱Ken Wilber (1998). The Marriage of Sense and Soul: Integrating Science and Religion. New York: Random House, pp.91-97.

[6] 關於「超越的統一」論述,參見以下三項文獻:Frithjof Schuon (1993). The Transcendent Unity of Religions (Introduction by Huston Smith). Wheaton, Ill: The Theosophical Publishing House, pp.xiv-xv;史密斯著,梁永安譯(2000),《永恆的哲學:超越後現代心靈》第三章(台北:立緒文化);陳玉璽著(2006),〈佛教終極實相義諦的現代詮釋與意涵〉,方立天等主編,《佛教傳統與當代文化》(北京:中華書局),頁138-143。

[7] 參見徐醒民(1998),《讀易簡說》(台中:青蓮出版社),頁47。

[8] 關於從太極本體論「無生」之理,參閱徐醒民(1998),〈生死流變〉,《讀易簡說》,頁49-52。

[9] 參見《莊子》,〈至樂篇〉。

[10] 參見《莊子》,〈知北遊篇〉。

[11] 參見南懷瑾(1992),《易經繫傳別講》第5章(台北:老古)。

[12] 引自陳鼓應,〈王弼道家易學詮釋〉,《臺大文史哲學報》(2003), 第五十八期, 5 月,頁15。

[13] 引自保羅.田立克著,魯燕萍譯(1994),《信仰的動力》(台北:桂冠圖書),頁10、13-14。

[14] 引自《繫辭下傳》,第二章。

[15] 此段所述湯川氏對道家哲理的見解,部分內容參考自徐水生(2005),〈古老的道家智慧與現代的物理學〉,宮哲兵主編,《當代道家與道教》(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

[16] 參見《易經證釋》,第155、156條, 2016年03月11日,http://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672924.

[17] 引自梁燕城(2011),〈易經的「神無方」與神學之「奧秘」理念〉,《哲學論壇》,第四期(總71期),頁82-87。

[18] 同上註。

[19] 參見王陽明,《傳習錄》卷下,第336條,2016年4月16日,http://homepage.ntu.edu.tw/~duhbauruei/5rso/texts/7song/te68/03.htm.

[20] 參見《朱子語錄》卷一,第1條;卷九十四,第21條。

[21] 參見徐醒民(1998),《讀易簡說》,頁8-10。

[22] 引自王陽明著,《傳習錄》卷下,第336條,2016年4月16日,http://homepage.ntu.edu.tw/~duhbauruei/5rso/texts/7song/te68/03.htm.

[23] 關於朱熹是「無神」論者抑或信仰人格神的爭議,參見桑靖宇(2011),〈朱熹哲學中的天與上帝──兼評利瑪竇的以耶解儒〉,《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

[24] 關於朱熹祈雨獲得靈驗的記載,參見陳榮捷(1982),〈朱子之宗教實踐〉,《華學月刊》,第127期,頁 1-15。另見桑靖宇(2011),〈朱熹哲學中的天與上帝——兼評利瑪竇的以耶解儒〉,《武漢大學學報》,第2期。另外,華嚴宗三祖法藏法師於唐中宗神龍二年(706),奉中宗敕令於薦福寺依法祈雨,將近七天,突然大雨滂沱。因此,中宗禮師為菩薩戒師,賜號國一。參見千佛山(2011),〈高僧傳略記〉,《千佛山雜誌》,第258期。引自《朱子語類》,卷一,2016年03月11日,http://ctext.org/zhuzi-yulei/zh

[25] 引自《朱子語類》,卷一,2016年03月11日,http://ctext.org/zhuzi-yulei/zh

[26] 關於《道德經》論述本體與現象的關係,參見第1、16、21、25、40、42等章。

[27] 參閱《道德經》第十六章。

[28] 「雙非」的辯證邏輯在大乘佛法具有詮釋學的正當性及可理解性,例如「無我」即是「非我非無我」,意思是破除「我」與「非我」的二元觀念執著,以證成中道空義,故「無我」是「真我」義。

[29] 參見《中庸》,第一章。

[30] 參見《中庸》,第二十章。

[31] 參見《中庸》,第二十四章。

[32] 參見《中庸》,第二十四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33] 引自王陽明,《傳習錄》,第93條,2016年4月16日,http://homepage.ntu.edu.tw/~duhbauruei/5rso/texts/7song/te68/03.htm.

[34] 引述哲學家熊十力語,參見《中華百科全書》,1983年版,〈天人合一〉條,http://ap6.pccu.edu.tw/Encyclopedia/data.asp?id=1370

[35] 引自王陽明,《傳習錄》,第93條,2016年4月16日,http://homepage.ntu.edu.tw/~duhbauruei/5rso/texts/7song/te68/03.htm

[36] 引自《中庸》,第十六章。

[37] 筆者譯自D.T.Suzuki (1963). Outlines of Mahayana Buddhism.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pp.232-241。

[38] 參見張豔清,〈理學「生生」觀念與道家思想資源〉,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2016年04月16日,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39] 參見呂瀓(1999),〈辨佛學根本問題〉,林鎮國著,《空性與現代性》(台北:立緒文化),頁31-32。

[40] 參見徐醒民(1998),《讀易簡說》,頁49-52。

[41] 關於王陽明對脩身功夫的論述,參見王陽明,《傳習錄》,第76、121、122、125等條,2016年4月16日,http://homepage.ntu.edu.tw/~duhbauruei/5rso/texts/7song/te68/03.htm.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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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百科全書》(1983),〈天人合一〉條,http://ap6.pccu.edu.tw/Encyclopedia/data.asp?id=1370.

 

念佛法義講義

【玉璽按語】文前半部講解念佛相關法義,後半部(第6頁以下)是結合持名念佛與觀想念佛,藉由念佛觀佛達成身心療癒及培養信德以成就淨業的練習。

 靈鷲山慧命成長學院課程

2017年2月18日            

 

 念佛法義講義

一、自力法門與他力法門之辯

1-1神道教的靈修不分自力與他力,祈禱神力保佑與自己努力修行、作善工(good works),並不是可以分開的。

1-2佛教各宗派本來也不講自力與他力,從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大抵強調依教奉行戒定慧,持戒清淨,修一切善,離一切惡,自然得到正法或三寳的加持,沒有自力與他力的問題。密教雖重三寳和上師的加持力,但也沒有忽略自己的精進修行。

1-3印度佛教的阿彌陀佛信仰,從《般舟三昩經》到龍樹及世親的論釋,也都沒有提到自力與他力;淨土三經(或五經)亦然。

1-4淨土經論傳到東亞,創立了淨土宗(及淨土真宗)以後,才提出自力與他力的概念,倡言末法時代的眾生業障深重、慧根淺薄,沒有能力以「自力」修習「聖道門」(淨土法門以外的佛教修行法門),唯有稱名念佛,仰仗彌陀「他力」的救拔往生淨土才是「正行」,把念佛以外的所有法門說成「雜行」,勸告念佛者不要兼修「雜行」,區別「聖道門」與「淨土門」,以「他力」反對「自力」。

1-5創立淨土宗的大德認為眾生慧淺障重,若兼修聖道門,可能兩頭落空,無法往生淨土。然而歷代有不少佛法視野較寬廣的禪師和高僧大德,如永明延壽、憨山德清、蓮池祩宏、蕅益智旭以及明清兩代其他學僧和大居士,把念佛融入禪修及戒定慧的修行而獲得成就,在他們看來,自力與他力並不衝突,淨土門與聖道門是可以兼容並蓄的。
1-6淨土經典在教導念佛觀佛的同時,也講到「發大菩提心,修諸功德」的重要性;《觀無量壽經》更教導:一切凡夫欲生極樂淨土者,應修淨業三福,其內容包括:修十善業、受持三歸依、具足眾戒、不犯威儀、發菩提心、誦讀大乘(研讀大乘佛法)等。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則以修習十大行願(包括禮敬諸佛、稱讚如來、懺悔業障、隨喜功德等)作為往生極樂世界、親見阿彌陀佛及諸大菩薩的善因緣。世親菩薩的《往生論》(或稱淨土論)也闡論禮拜(禮佛拜佛)、讚歎、作願(發願往生淨土及自渡渡他)、觀察(禪觀阿彌陀佛及諸佛如來的智慧功德)、迴向(念佛觀佛之功德回向給淨土聖眾及娑婆眾生)等五種行持,並不是只有持名念佛。
1-7現代淨空法師認為淨土宗的修行需要解行並重,解門是研讀淨土五經一論,行門則是持念一句阿彌陀佛名號。都攝六根、淨念相繼,這是正行;正行之外,還要有助行,正助雙修。他說淨土宗的助行有五個科目,包括修習戒定慧三學、六度波羅密、普賢十大願王等。
1-8總之,自力與他力不應互相排斥,行者除念佛觀佛以外,尚須按照個人的根機業緣修持「聖道門」的科目,其中較重要者包括戒定慧三學、六度波羅密、懺悔罪業、禮讚感恩阿彌陀佛暨諸佛菩薩、修十善業道等。再者,現代人修習淨土法門,必須深入了解佛法的真實法義,藉以啟發信心、願力和念佛修行上的正知正見,念佛才能與佛德佛智相應而蒙受加持。

二、「自力」與「他力」的真義:自他不二

2-1根據「自他不二」及「自性彌陀」(即我們的自心佛性與阿彌陀佛及諸佛如來乃同一真性)的根本法義,彌陀他力是藉由念佛者的真實信心及善緣所感去啟發其自心佛性的無限潛能,以實現救度。故他力救度也是自力救度,他力與自力一體不二,這是佛法的究竟義。
2-2親鸞大師對「自力」有獨到見解,他把「自力」定義為虛妄自我(小我)的起心動念和機心算計,想要在佛法修行上有所得,以滿足小我的功利心和欲求。這樣的「自力心」(或稱自力計度心)跟菩薩利他的大悲心背道而馳,也是干擾彌陀他力大能以及自心佛性的法爾自然運作的大障礙,而這卻是末法時代眾生的普遍心態,一般行者抱持此我執自力心態從事修行而不自知。因此,親鸞大師強調,淨土行者必須仰仗佛力加持捨棄「自力計度心」,才能生起對彌陀本願的真實信心(不疑),在有生之年成就往生淨土的正因。親鸞大師曾說,念佛並無功德,只是表達對佛的感恩(及讚歎等神聖感情)而已,他的真正意思是:你以為念佛有功德,能助你往生淨土,這樣的思想已落入我執自力心的功利計度。故云:「終日念佛,而無以念佛功德求往生之自力計度心。」(按:此法語出自日本淨土宗創始人法然上人的開示)。捨棄我執自力心,才能生起真實信心,而真實信心是決定往生的正因。(有關信心的心理分析,請閱以下第四節)
2-3「自性彌陀」意味著我們的自心佛性跟無量諸佛(彌陀)的法身功德乃一體不二,因此捨棄「自力計度心」使念佛行者能蒙受彌陀他力的救恩,實際上就是使自心佛性的無限智慧功德的潛能得以在佛力的加持下,自我實現為救度的力量。因此,他力救度實際上是自他不二,這跟大乘佛法的「自他不二」的根本佛理是一致的。

三、「自他不二」的正見對念佛修行的重要性

3-1秉持「自他不二」的正見,才能體驗阿彌陀佛(及無量諸佛)的法身功德跟我們的生命親密連結,庶能蒙受彌陀他力大能的加被。如果以為阿彌陀佛是存在於遙遠的宇宙某處,在吾心之外,恐怕就無緣與祂搭上線,感應道交,而蒙受加持。
3-2修習念佛法門跟其他法門一樣,必須發菩提心,即修行不能只為個人一己的利益,必須秉持「自他不二」的佛法正見,自利利他,自覺覺他,自度度他,有此正見和發心,心量才能廣大,而不被自力計度的狹窄心態所窒礙,修習淨業才能有成就。再者,具足「自他不二」的正見,才能培養我與眾生同體的大悲心,此大悲心乃是發菩提心的基礎和必要條件。

四、信心的心理分析

4-1 佛教的信心偏重「理信」,強調信因果、信三寳等;淨土宗則信淨土及阿彌陀佛的救度。具有權威的書本或老師如是說,信徒就如是相信(belief),這是比較單純的心智活動。
4-2西方神學及宗教現象學論述「信心」(faith),具有更深刻的意涵,是指人類嚮往及回歸生命源頭(Source of life)和精神家園的自然情懷,也是存在於人類生命意識最深層的「神性意識」,神學家田立克稱之為「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田立克指出,信心是「有限者(人)嚮往無限(神)的熱情」,這就是人的終極關懷。他說:類心靈之所以渴求無限的境界,是因為有限者(人)以無限(神)為其歸所。當有限者(人)進入無限境界時,他一切的需求便都獲得了滿全(fulfillment)。……人類親身體驗到神性之臨在時,會油然產生五體投地的虔敬之情,這就是人與神聖的關係最深沉的表現,每一個發自內心的信仰行為以及終極關懷,都能體會出這層關係。」
4-3「終極關懷」的自然情懷能激發對神性的「神聖感情」,包括感恩、讚歎、恭敬、敬畏、敬愛、信賴、嚮往、臣服等,這些都是「信心」所延伸的內涵,使信徒願意「交付自我」(self-surrender,又譯臣服),即放下對自我的執著而與神聖力量感應道交,從而獲得生命的救贖。此即西方宗教所說的「因信得救」。
4-4 親鸞大師所論述的真實信心(或清淨信心)與此相類似,謂藉由對佛的完全信賴(不疑)而捨棄我執自力心,當下即能蒙受佛的救恩,成就往生的淨業。信心的極致是一種「深刻的靈性覺醒」(deep spiritual awakening),即覺醒到超越生死、苦樂、我佛、人我等二元對立的生命實相(自性),故為「不二信心」,又稱為「一心」、「一念」(超越二元對立的絕對真心),此即親鸞大師所說「一念生起,平生業成」的真正意思,意指不二信心(一念)生起時,現世即成就往生的淨業,命終時往生西方彌陀淨土,自不待言。
4-5大乘佛教最早講到「不二信心」的是禪宗的《信心銘》(作者為僧璨或道信),該文有云:「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今去來。」意思是:真實信心是超越生死、苦樂、我佛、人我、物我等二元對立的絕對真心,超越能信的主體(我)與所信的客體(對象,即佛或三寳)的能所對立(按:西洋佛學者說為「真實信心無對象性」,因為所信的佛與能信的我本是一體,而不是我的對象(客體),主客俱泯、能所雙亡,有此體解,方為真實信心),也超越思維言說以及過去現在未來三時的時間妄識。
4-6後來專研華嚴經的佛學家李通玄(第八世紀)論釋華嚴經菩薩道修行的信心乃是悟達「眾生性即諸佛性」,與上述禪宗的「不二信心」同理,由此入信,才能成就菩薩的發心,這是「發菩提心」的真義。
4-7華嚴經說:「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此與淨土宗的「自性彌陀」意思相同,謂吾人的真心本性即是無量諸佛(彌陀)的性德,念佛者與禪宗行者一樣,都應以此自勵自許,直下承擔「我即佛」,藉以蕩除貪瞋迷妄的凡夫心識,以佛的慈悲包容待人處世。如此深解「我佛不二」的法義並付諸實踐,便是念佛行者最上乘的信心。

五、阿彌陀佛的真義

5-1「阿彌陀」(梵文Amida)是「無量」義,「阿彌陀佛」有三個重要意涵:
5-1-1無量佛:世尊體驗到有一位久遠成佛的大覺者,其報身名為阿彌陀佛,能顯清淨報土,稱為sukhavati,漢譯西方淨土、極樂世界或安樂土。之所以稱為「無量佛」(阿彌陀佛),是因為祂具足無量智慧功德及救度眾生的大悲大願,也因為祂與無量諸佛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不二關係。據《大寳積經》,「一切佛唯是一佛,說無量佛」。由此可知阿彌陀佛之名號含蘊甚深微妙的無上佛理,亦代表彼佛及諸佛如來的無量智慧功德及救度眾生的大悲大願。
5-1-2無量壽:把「無量壽」解釋為阿彌陀佛擁有無限長的壽命,這是世俗觀念,意義不大;經典說的「無量壽」是勝義,指阿彌陀佛代表諸佛與眾生一體的無限生命(infinite life);世間生命是有限、有生有死的,故無限生命不是世間的生命,而是超越世間生死苦樂的無量慧命,代表著涅槃的境界——終極圓滿的安樂自在(極樂),以及眾生解脫生死苦海的終極歸依處和精神家園。故無量壽無關一佛的壽命,而是意味著回歸永恆無限的生命源頭,代表著人的「終極關懷」。如此解釋「無量壽」,方可與「極樂」的涅槃勝義相連結,亦與西方神學的「終極關懷」一脈相通。
5-1-3無量光:無量光是諸佛和眾生共同具有的自性光明,世親大師在《淨土論》中稱為「如來無礙光」,原始佛法稱為「清淨光明心」(luminous mind),西藏佛教稱為「明光心」(clear light),這是從佛性的慈悲和智慧所顯現的一種光明相狀。曇鸞大師說阿彌陀佛的無量無礙光明「能破眾生一切無明,能滿眾生一切志願」。淨土真宗認為彌陀無量光能照亮並轉化業障,攝持念佛者往生極樂淨土。現代生死學的研究發現,很多瀕死經驗者都體驗到這種來自深層潛意識的「上帝之光」,具有療癒身心症狀及轉化生命的力量。我們在禪觀中以真誠信心觀想阿彌陀佛的無量光,也能蒙受加持而得到身心療癒及淨化心靈的效果(請參閱以下的〈「念佛」的信心療癒〉)。
5-1-4此外,阿彌陀佛的「無量」義還包含諸佛的無量智慧功德及慈悲大愛。從真諦言,「無量」不是指數量甚多,難以計算,而是指不能以言說思維去度量的「不二」勝義,即《大寳積經》所說的,「一切佛唯是一佛,說無量佛……一切佛土唯是一佛土,說無量土…」故「無量佛」(阿彌陀佛)的究竟義,是意味著彌陀本尊及諸佛如來的智慧功德和慈悲大愛是無限的、超越的、絕對的,亦即無法用吾人有限的語言觀念及頭腦思維去測度的。

六、 「淨土」和「極樂世界」的法源及其深義

6-1學界有人以為「淨土」一詞是漢傳佛教所杜撰,在印度佛教中並沒有對應的概念。如果單從這個名詞的語源來看,確實在印度佛教裡找不到根據。但研究佛法不能只看語源,更重要的是探究法源。印度佛教早在公元前一世紀就已出現阿彌陀佛及其報土的概念,此報土的梵文稱為sukhavati,原義為「安樂土」,古代譯經大師漢譯為淨土、極樂世界、安樂土、安樂剎(見於華嚴經),等等。故「淨土」和「極樂世界」在印度佛教裡有其法源的依據,也是sukhavati一詞的迻譯,不能說是漢傳佛教所杜撰;而這兩個漢文名詞具有非常深刻的法義。茲分述如下:
6-2如上所述,西方神學及宗教現象學認為人類有嚮往和回歸生命源頭(至上神性)的自然情懷,神學家田立克稱此為「終極關懷」 (ultimate concern),即關懷我是誰?出生在此世間的意義和目的何在?我的生命究竟歸依何處?
6-3伊甸園神話的寓意是:人類因與神性本源疏離,才墮於罪苦,變成失去樂園(精神家園)的流浪者;人必須依靠神的救恩返回天家,生命才能得到終極的安頓和安息(重生/永生)。
6-4佛法教示眾生的本性至真至善,遠離貪瞋迷妄,究竟安樂自在,稱為「自性涅槃」──本性究竟安樂。但無明習性使人產生迷妄及貪瞋癡煩惱,以致沉淪苦海;必須修習佛法證得自性涅槃,生命才能回歸本來的究竟(終極)安樂自在。此即「極樂」概念的法源,「極樂」就是終極的、究竟的安樂自在,而不是某些人誤解的「極大快樂」。蕅益大師在其《阿彌陀經要解》一書中指出,「極樂」是一切眾生本來具足的性德。可見古德所理解的「極樂」是自性本具的究竟安樂自在,亦即自性涅槃,現代稱為「終極安樂」(ultimate bliss)。透過精進修行超脫世間生死、苦樂、我佛、人我等等二元對立的妄識,從而滅息貪瞋癡習性及其所導致的罪苦,這樣的解脫境界稱為「涅槃」,是吾人生命的本來面目(本性/自性);「涅槃」(nirvana)的本義是「滅」,即滅除貪瞋癡煩惱及生死苦樂的虛妄分別,從而證悟無我「空」智,是究竟(終極)安樂自在的解脫境界,不被世間的煩惱所干擾,也超越了生死苦樂的相對性和對立性,故稱為「究竟」(終極)。至於「極大快樂」,是指世間的快樂,具有相對性和無常性,有樂必有苦,貪愛世間快樂只能導致痛苦煩惱而沉淪於苦海,這跟「終極(究竟)安樂」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因此,追求快樂並不是淨土法門的本意。
6-5人追求名利物欲的滿足,並無法獲得真正的幸福快樂,因為這些只是終極(究竟)安樂的代替品;由於迷失本性的終極安樂(類似西方神話的「失樂園」),找不到回家之路,才會抓取這些代替品。換言之,佛法從自性涅槃的高度宣說世間事物並無真正快樂或圓滿的性質,但人不明此理,對名利物欲生起貪愛追逐,遂難免墮於罪苦。
6-6梵文dukkha意為「苦」,此外還有無樂/不圓滿之義;南傳佛教每以「不圓滿」表「苦」義(英文譯為unsatisfactoriness,即無滿意性或不圓滿)。例如四聖諦言「知苦」,三法印言「一切皆苦」,皆闡明世間無樂/不圓滿之佛理,教人對快樂順境不生貪愛,對痛苦逆境不生瞋憎,滅息貪瞋愛憎的習性,方能超脫生死苦樂之此岸,回歸涅槃(終極/究竟安樂)之彼岸。
6-7故淨土經典宣說「極樂」,不是教人去享受「極大快樂」,而是回歸本性的究竟安樂自在(自性涅槃)。此理通於佛教的一切法門。
6-8 職是之故,曇鸞大師在其《往生論註》中曾提到,如果念佛者是為個人快樂而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那是無法往生的啊。

6-9梵文sukhavati一詞英文譯為land of ultimate bliss(終極/究竟安樂土),可謂適切; ultimate bliss跟神學家田立克的ultimate concern(終極關懷)是很相似的概念,都指向吾人生命的終極歸依處。

6-10綜上所述,可知往生淨土是仰仗彌陀他力的救拔回歸本來清淨安樂的自性,並非離此心別有極樂淨土可得,此即「自性彌陀」和「唯心淨土」的妙義。吾人的自性即是彌陀性德,自心淨土與彌陀淨土不二。依古代永明延壽大師的卓見,「淨土不離自心」,又說:「此心與佛相應,此心即是淨土。」

七、「一心不亂」與往生淨土

7-1勝義諦的「一心不亂」:「一心不亂」的究竟意涵是上文所述的「不二信心」、「一心」或「一念」的淨業成就,即蒙受他方佛的加持而啟發自心佛性的深刻覺醒,證悟吾人的自性本來「無生」(亦無滅),遠離生死、苦樂、人我等二元對立的虛妄心識,回歸正定三昧的真心本性而不動搖(不被外境擾亂、誘惑、惱怒,亦超脫避苦趨樂的凡夫習性),淨土經典稱為「正定聚」(證入正定三昧的品類),又稱為「無生法忍」、「不退轉」,意即證悟無生無滅的真心本性時,心安住於究竟真理(究竟安樂自在),能安忍順逆諸境而不動搖、不退轉,稱為「無生法忍」或「正定聚」。

7-2世俗諦的「一心不亂」:一般念佛者很難達致這種深刻覺悟,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專注一心念佛,達到功夫成片,臨命終時心不貪戀、意不顛倒,不陷入昏迷狀態,最後一刻保持清明的正念覺知,就能蒙佛力攝持往生淨土。為達此目的,念佛行者平時除持名念佛外,宜隨順個人的根機業緣修習六度萬行,尤其是十善業道、懺悔自省、改過遷善、布施、止觀(禪定禪觀)、稱讚彌陀及諸佛如來的智慧功德、禮佛拜佛,等等行持,令貪瞋習性及業障儘量消減,長養善根福德因緣,俾能生起真誠信心而與佛感應道交,在命終一刻保持正念分明以往生淨土。

八、西方淨土與自心淨土

7-1淨土法門的道理可淺可深,適用一切不同根機的人士修習。本講義從佛法與宗教學的視野講解淨土法門的法義和原理,期能幫助知識界人士依解啟信,即因了解法義而生起對阿彌陀佛和淨土的信心以及修習此法門的興趣和願力。
7-2一般不了解佛法的人士,只要對阿彌陀佛和祂的淨土有信心,發願往生淨土並且精勤念佛,信願行俱足的話,據經典所說,命終時必能往生西方極樂淨土,只是品位高低不同而已。
7-3然而經典也說往生淨土需要有「善根福德因緣」,此善緣可以來自念佛者本來就有的善根福德,也可以來自上文所引《觀無量壽經》、《華嚴經》、世親大師的《往生論》等等經論所教導的種種修持和「助行」。
7-4並不是淨土經典有矛盾,而是往生淨土是一個高度個人化的問題,隨各人因緣而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但信願行俱足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7-5本講義從整體佛法的視野,強調我們應在此生精進修行,成就淨業,活在於當下淨土、自心淨土。而不是期盼死後才往生彌陀淨土。誠如永明延壽大師所說,西方淨土不離自心,此心與佛相應,此心即是淨土,並不是離此心而別有淨土可得。《維摩詰經》也說:「菩薩欲得淨土,先淨其心,隨其心淨,則國土淨。」意思是:淨土毋須外求,只要自心清淨,則所見人間穢土自然顯現其清淨的本質。

 

「念佛」的信心療癒
陳玉璽 撰

說明:「念佛」(梵文Buddhanusmrti,巴利文 Buddhanusati,英譯mindfulness of Buddha)一詞在印度原文裡是指禪觀、覺察或憶念佛的智慧功德及相好莊嚴;到了東亞淨土宗,「念佛」特指唸誦阿彌陀佛的名號。就淨土法門而言,這兩種「念」都很重要,「念」佛者必須深入了解淨土法門的法義(請參閱本文上面的「念佛法義講義」),俾能啟發對他方佛(阿彌陀佛/無量諸佛)和自性佛(吾人之自心佛性)的真實信心、願力以及念佛修行的正知正見,庶能與佛德佛智相應而蒙受加持。行者在正念禪觀中,以真誠信心默念以下祈願文,在默念的同時,靜心體會阿彌陀佛及諸佛菩薩的無量智慧功德與慈悲大愛,能培養更深更大的真誠信心,並且產生心理治療的效果,對身心健康和心靈的淨化有很大禆益。

以下祈願文只是提供一個指引,作為持名念佛的「助行」之一。學人可以照念,或按照個人的需要,發揮想像力和創造力改寫這些祈願文,或自撰新文,以能啟發對阿彌陀佛暨諸佛菩薩的真誠信心以及恭敬、讚歎、感恩、臣服等等「神聖情感」為原則。

1.【以下參考世親大師《往生論》的「五念門」撰寫】恭敬頂禮,一心歸命,如來無礙光明,普照十方世界,願生安樂國土。我至誠稱讚佛德無量,佛名亦無量,稱名念佛即同讚歎憶念南無阿彌陀佛無量智慧功德、慈悲大愛、如來無礙光明。我以恭敬心、虔誠心、感恩讚歎心,如實觀照西方淨土、南無阿彌陀佛及諸菩薩清淨莊嚴、平等正覺、無量智慧功德、慈悲大愛,即如實觀照彼佛光明無量,照十方國,無所障礙,能破除我執及貪瞋無明煩惱,使我領悟眾生萬物本來一體,同體大悲;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彌陀與我同一真性,自性彌陀、唯心淨土,是我生命之本源、心靈之永恆歸所。我真誠歸命於如來無礙光明、彌陀本願,願生安樂國土。臨命終時,身無病苦,心不貪戀,意不顛倒,神智清明,蒙佛慈悲加被,垂手接引我往生九品淨土,與諸聖眾一同修行,成就無上菩提、無生法忍,乘願再來世間,幫助眾生解脫痛苦煩惱,回歸淨土,滿菩提願。願以此功德,回向佛淨土及諸聖眾,也回施於娑婆眾生,悉發菩提心,同生安樂土。一心專念南無阿彌陀佛……(繼續持名念佛)

2,南無阿彌陀佛是無量光明,普照十方世界,無所障礙,能破世間一切無明,能滿眾生一切志願,如曇鸞大師所教示。此無量無礙清淨光明照亮我們心中和世間的黑暗,消除一切罪業、貪欲、憤怒、憎恨、敵意、自卑自賤、罪疚、恐慌恐懼、焦慮不安、猜疑、被害妄想……(可針對個人心理問題及情緒症狀增減這些項目,真誠告白)使我心地清淨光明、人格圓滿,眾罪消滅,善根增長。我在此表達感恩、讚歎、恭敬、臣服的至誠心、清淨信心、不二信心。我一心專念南無阿彌陀佛…繼續持名念佛

3.南無阿彌陀佛是宇宙大覺者,為救度眾生,累劫修行,圓滿成就無量無邊智慧功德、慈悲大愛。無量無礙清淨光明普照十方世界,能入眾生煩惱心中,攝受一切有情,應許念佛必定往生淨土,應許念佛必能消除罪業、貪欲、憤怒、憎恨、敵意、自卑自賤、罪疚、恐慌恐懼、焦慮不安、猜疑、被害妄想……(可針對個人心理問題及情緒症狀增減這些項目,真誠告白)使我心地清淨光明、人格圓滿,眾罪消滅,善根增長。引導我們前進的道路與方向,使我們走在黑暗裡不致於跌倒,走過死亡幽谷心中沒有恐懼,活在五濁惡世,不被貪欲所引誘,不被邪見所迷惑,不被生活中的逆境所困擾;面對世間的罪惡、不公不義和無理對待,心存悲憫與寬恕,不生惱怒,因為我知道很多世人靈魂生病了,心智狂亂了,功能失調了,內心失去了平安與和諧,我願幫助他們療癒靈魂的疾病、心智的狂亂、功能的失調,幫助他們恢復內心的平安與和諧,使他們擁有一份慈悲愛心、歡喜心、同理、了解、包容和寬恕他人的善心。我們所依靠的是南無阿彌陀佛無量智慧功德、慈悲大愛、如來無礙光明。我真誠歸命於如來無礙光明、彌陀本願,一心專念南無阿彌陀佛…繼續持名念佛)

【附錄】 念佛修行課誦偈文

1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挴。(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2所有十方世界中,三世一切人師子,我以清淨身語意,一切遍禮盡無餘。

普賢行願威神力,普現一切如來前;一身復現剎塵身,一一遍禮剎塵佛。(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3所有十方一切剎,廣大清淨妙莊嚴;眾會圍繞諸如來,悉在菩提樹王下。

十方所有諸眾生,願離憂患常安樂;獲得甚深正法利,滅除煩惱盡無餘。(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4我能深入於未來,盡一切劫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為一念際我皆入。

 我於一念見三世,所有一切人師子;亦常入佛境界中,如幻解脫及威力。(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5勤修清淨波羅密,恆不忘失菩提心;滅除障垢無有餘,一切妙行皆成就。

 於諸惑業及魔境,世間道中得解脫;猶如蓮華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6願我離欲命終時,盡除一切諸障礙, 面見彼佛阿彌陀,即得往生安樂剎。 我既往生彼國已,現前成就此大願, 一切圓滿盡無餘,利樂一切眾生界。 彼佛眾會咸清淨,我時於勝蓮華生, 親睹如來無量光,現前授我菩提記。 蒙彼如來授記已,化身無數百俱胝, 智力廣大十方,普利一切眾生界。 乃至虛空世界盡,眾生及業煩惱盡, 如是一切無盡時,我願究竟恆無盡。 十方所有無邊剎,莊嚴眾寶供如來, 最勝安樂施天人,經一切剎微塵劫。 若人於此勝願王,一經於耳能生信, 求勝菩提心渴仰,獲勝功德過於彼。 即常遠離惡知識,永離一切諸惡道, 速見如來無量光,具此普賢最勝願。 ……若人於此普賢願,讀誦受持及演說, 果報唯佛能證知,決定獲勝菩提道。 若人誦持普賢願,我說少分之善根, 一念一切悉皆圓,成就眾生清淨願。 我此普賢殊勝行,無邊勝福皆迴向, 普願沉逆諸眾生,速往無量光佛剎。」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7如來以無盡大悲,矜哀三界,所以出興於世,光闡道教,欲拯群萌,惠以真實之利……其佛本願力,聞名願往生,皆悉到彼國,自致不退轉(無量壽經)

8一心歸命 極樂世界 阿彌陀佛 願以淨光照我 慈誓攝我 我今正念 稱如來名 為菩提道 求生淨土 佛昔本誓 若有眾生 欲生我國 志心信樂 乃至十念 若不生者 不取正覺 以此念佛因緣 得入如來 大誓海中 承佛慈力 眾罪消滅 善根增長 若臨命終 自知時至 身無病苦 心不貪戀 意不顛倒 如入禪定 佛及聖眾 手執金臺 來迎接我 於一念頃 生極樂國 花開見佛 即聞佛乘 頓開佛慧 廣度眾生 滿菩提願 十方三世一切佛 一切菩薩摩訶薩 摩訶般若波羅蜜。(慈雲懺主〈淨土回向文〉

 【附錄】 印光大師教示念佛者應注重德行修養

「無論在家在庵,必須敬上和下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代人之勞,成人之美。靜坐常思己過,閒談不論人非。行住坐臥,穿衣喫飯,從朝至暮,從暮至朝,一句佛號,不令間斷。或小聲念,或默念,除念佛外,不起別念。若或妄念一起,當下就要教他消滅。常生慚愧心,及生懺悔心。縱有修持,總覺我工夫很淺,不自矜誇。只管自家,不管人家。只看好樣子,不看壞樣子。看一切人皆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汝果能依我所說而行,決定可生西方極樂世界。」

凡誦經、持咒,禮拜、懺悔,及救災、濟貧,種種慈善功德,皆須回向往生西方。切不可求來生人天福報,一有此心,便無往生之分。而生死未了,福愈大則業愈重,再來一生,難免墮於地獄、餓鬼、畜生之三惡道中。若欲再復人身,再遇淨土即生了脫之法門,難如登天矣。佛教人念佛求生西方,是為人現生了脫生死。若求來生人天福報,即是違背佛教。」

印光大師在其文鈔中提及一位弟子每天念佛拜佛,卻不能斷除貪瞋煩惱,看人總不順眼。師訓曰:你只在念佛拜佛的事相上用功,並沒有應用來對治貪瞋癡煩惱和妄念分別心。

善導大師曾云:若心存貪瞋邪偽,百般狡詐,縱使日夜精勤念佛,亦不能往生淨土。

綜上可知念佛者必須修善斷惡,淨化自心,方有可能生起真誠信心,作為往生淨土的資糧。

 

 

 

 

 

  

現代人如何修持十善業道(修訂)

佛教心理諮商講義
105學年上學期

現代人如何修持十善業道

教師 陳玉璽  編撰

《佛說十善業道經》論業力因果

「一切眾生,心想異故,造業亦異,由是故有諸趣輪轉。」
「如是一切,靡不由心,造善不善,身業語業意業所致。」
「應修善業,以是所生蘊處界等,皆悉端正…。龍王,汝觀佛身,從百千億福德所生,諸相莊嚴,光明顯曜…汝又觀此諸大菩薩,妙色嚴淨,一切皆由修習善業福德而生。…今大海中所有眾生,形色麤鄙,或大或小,皆由自心種種想念,作身語意諸不善業,是故隨業,各自受報。汝今當應如是修學,亦令眾生了達因果,修習善業。」
「言善法者,謂人天身、聲聞菩提、獨覺菩提、無上菩提,皆依此法,以為根本,而得成就,故名善法。此法即是十善業道。何等為十?謂能永離殺生、偷盜、邪行、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瞋恚、邪見。」

以上經文要點:
1. 你現在的一切,都是過去(不只是前世,更重要的是今生從小以來)的善惡心
念(意業),以及善惡心念所引起的身體及語言的善惡行為所造成的。【按:這句經文曾被西方佛學界廣泛引用;名著《秘密》及影片亦曾引用。請同學們思考:這個因果業報的道理跟漢傳偽經《三世因果經》所謂你今生遭受某一惡報(如丈夫早死),乃是因為你在前世造作了某一惡業(對待丈夫刻薄或不忠)所造成的果報,有何不同?】
2. 諸佛及菩薩的清淨莊嚴、光明顯耀的美妙身相都是長期修習善業福德的結果。
3. 你若想要在此生獲得安樂幸福,將來生於天上,或成就阿羅漢(聲聞菩提)或佛道(無上菩提),必須修習十善業道。(玉璽按:淨空法師曾說:念佛者必須修持十善業道、太上感應篇和弟子規,才有可能往生淨土。)

現代人如何修持十善業道

十善業道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具體實踐,茲配合現代人的需要改寫如下:每天合掌恭誦以下真言(藍色部分),有助淨化業障,產生明顯的身心療癒效果。以此念誦作為正念禪修的前行功夫,可增進平等心和定力,提昇禪修效果。
請針對自己的人格缺陷、負面心態及心理情緒問題增減以下項目,真誠念誦,作為自省懺悔、去惡從善的實修和自療工夫,並且在日常生活及人際關係中注意修正身口意三業,消除惡業,增長善業。

口善業:真實不妄語/愛語不惡口/謙和不兩舌/真誠不綺語…..
意善業:轉瞋恨為慈悲/轉憤怒為安詳/轉敵意為友愛/轉嫉妒為隨喜….
身善業:以慷慨對治吝嗇/以寬厚對治刻薄/以廉潔對治貪欲/以誠正對治邪淫…..
大善業:這是西方佛教心理諮商所教導的每天行持,以正念禪修消除貪瞋習性→平等心(平穩、平衡、安定不動揺的健全心態)+清淨心+清明心+解脫自在心=善心所(英譯wholesome state of mind,意指消除貪瞋習性所帶來的健康喜悅和慈悲包容的心理狀態及精神品質)。佛教經論指出:「無貪無瞋無癡即生一切善」。

附錄一】西方佛法及超個人心理學認為人人本具 basic goodness (中譯「根本之善與健全」,由佛性引伸而來),這是精神健康和自我療癒的力量來源;深入了解和領會這個生命中的珍寳,對祂生起信心,能幫助我們無條件地自我接納=自愛→平等心+慈悲愛心包容寬恕。透過正念禪修、布施、忍辱、自省懺悔等行持,激發佛性(根本之善與健全)中的慈悲智慧及自我療癒的潛能來克服貪瞋習性和心理情緒症狀,自然能夠增進精神健康,增長平等心、慈悲愛心、喜悅和安樂幸福。由此療癒功能所獲得的「善心所」(wholesome state of mind) ,西方心理學稱為 I am OK, You are OK (心理學名著的書名)。

我好,你也好( I am OK you are OK)
解說: 快樂是人人想追求的,但你快樂嗎?還是常常快樂不起來?一個人不快樂,往往是在面對事情的當下,習慣性地去執著某些看法或想法,於是便在人際關係上出現了偏差心態,導致不快樂情緒。
造成不快樂的心態歸納起來大約有三種:第一種是「我好,你不好」,有這種心態的人會認為「我很了不起,我是第一」,姿態驕慢高傲,不可一世,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行的、最對的,看不起別人,不能接受別人比自己強,自以為是,不見己過,當然也不懂得欣賞別人的優點,不容易接納別人的意見,結果造成朋友遠離,事業也充滿障礙。第二種是「我不好,你好」,這種心態剛好與第一種相反,缺乏自信心,常自卑怨嘆,自我貶抑,更糟的是會嫉妒和敵視他人的優點和成功,甚至傷害他人,結果變成人人敬而遠之,不敢親近,沒有一個知心人。第三種是「我不好,你也不好」,這種心態最消極沮喪,看自己不順眼,看別人也不順眼,社會一無是處,把自己封閉起來,糟蹋寶貴一生,真可惜!

其實心態是可以改造的,或許你只要稍稍調整修正就很棒了。對於第一種心態「我好,你不好」而言,要學習感恩父母把你生得如此健全聰明,師長給你最好的指導;要反省自己的傲慢無理,多同情比你差的人,欣賞他人如何戰勝惡劣的環境,努力向上,給他掌聲。對於第二種心態「我不好,你好」而言,要學習自我肯定和讚美:恭喜自己已經能夠看到他人的美好,希望也把眼光轉移到自己身上,找出自己的優點,奮發向上,不斷超越自我;認同別人付出的努力,接納別人的幸運和成功,並且讚美他們,為他們祝福。對於第三種心態「我不好,你也不好」而言,應學習正向思維,凡事往正面和光明面看,避免負面的價值評判;學習看到自己和他人的優點,多多讚美他人,為你每天享有的一切(食物、水、氧氣、陽光、親情、友情等等)感恩。

想法會影響心情,如果你願意經常去讚美自己和他人,並感恩他人以及你所享有的一切事物,肯定自己也接納別人,珍惜自己也疼惜別人,多從正向的觀點去思考人與事,懷著「我OK,你也OK」的健康心態去面對世界,眼界放寬了,心窗打開了,好心情就會常伴隨你。(以上參考網路文章改寫)

【附錄二】Cultivate Mindfulness (正念修習)
Mindfulness is a moment -to -moment non-judgmental awareness…….
If we spend any time noticing what is going on in our minds we will see that we are almost always judging and evaluating. “I could have/should have done that better.” “I resent the way that person spoke to me last week.” “I am worried that I am not going to be prepared for that presentation or test next week and everyone will think I’m a fool.”
Cultivating mindfulness in our daily experience and activities is a very effective way to counteract our innate tendency to judge and hold on to negative emotions.
Practice mindfulness by setting aside at least a 15 or 20 minute quiet time each day in which you suspend your judgments and normal problem solving activity in order to just “be”.
 中譯要點: 正念是時時刻刻保持不作評判的覺知…..只要注意觀察自己的心理活動,就可發現你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生起分別心,作觀念評判。 例如:「那件事我不該做得那麼差勁」;「他對我講話的態度令我憤恨」;「我擔心下週的上台報告準備不充分,大家會說我是個笨蛋」。在每天生活作息中培養正念覺知,是對治分別心(觀念評判)和負面情緒的非常有效的方法。每天應該騰出15-20分鐘時間靜心修習正念,以正念覺知力停止觀念評判及貪瞋習性反應,俾能「做你自己」(回歸你的至善本性=自性/佛性)。

【附錄三】西方知名佛教心理學者艾倫華茲(Alan Watts)解釋《維摩詰經》所說「不斷煩惱而入涅槃」,十分契理,摘錄如下: Not exterminating passions does not mean letting them flourish untamed. It means letting go of them rather than fighting them, neither repressing passion nor indulging it.(The Way of Zen, p.81)。中譯:「不斷除貪欲和瞋怒並不是任其繁衍增長,逞其所欲而不加以調伏,而是意味著放下它,不跟它對抗,既不壓抑也不放縱。」華茲說這就是道家的「無為」智慧和藝術,是一種「靈性柔道」(spiritual judo)。他說僧肇大師(384-414)就是這樣以道家的無為智慧解釋《維摩詰經》,具有佛教心理學的洞見。

【附錄四】接納與自我接納的慈悲和智慧
‧ 一行禪師教導,要做憤怒的母親,不要做它的奴隸,就是以「正念能量區」的慈悲柔軟心量來照顧你的負面情緒,又以正念觀照它的無常與無實,不作評判,也不生起貪瞋習性反應,讓它自己放下,就能把它轉化為正面的慈悲和智慧。西方佛教心理諮商稱為「無條件自我接納」;要先能無條件接納自己,才能接納他人和逆境。

‧ 對於惡人惡事,也是先加以包容接納(不生起憤怒、瞋斥或厭惡),才能進一步運用智慧和慈悲去感化對方,消融罪惡,去惡從善,化暴戾為祥和。請思考以下案例:

1. 印度提哈監獄的典獄長貝蒂女士以慈悲愛心、尊重和包容對待囚犯,尊重他們的人格尊嚴,在這前提下,讓他們參加內觀禪修,結果得到了改變犯人的惡習性、化暴戾為祥和的教化效果。
2. 馬偕醫生(牧師)以慈悲包容和寬恕對待一位對他潑糞的台灣農夫,以智慧應對難堪的處境,終於感動了那位農夫,全家歸信基督教。
3. 《悲慘世界》中的法國天主教的主教感化罪犯尚萬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