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邁向覺醒之路: 「想」蘊的心理分析

從「小我」邁向覺醒之路: 「想」蘊的心理分析

德國學僧無著比丘(Bikkhu Analayo)在其《念住: 通往證悟的直接之道》一書中,引述原始佛典說:「看穿『想』(巴利文sanna,認知)的特性,是證悟的要因之一。」(溫宗堃等中譯本頁272)。這句話在佛教心理學上具有深刻的意涵,值得深入探討。

佛陀以「五蘊」代表吾人的身心結構與功能,其目的不是在講生理學的道理,而是要教導:這個生命體並不是人們所執取的實體之「我」(小我),而是跟萬物一樣,都是因緣和合而成,即由五堆元素所組成,世俗稱之為「人」或「我」,容易落入名相法的執著(即後來金剛經所說的「人相」和「我相」),而生起種種妄見和煩惱;原始佛法站在修行的立場,把吾人生命體觀想為「五蘊」(或名色),五堆自然現象,超離我、人、男女等名相分別以及好壞美醜貴賤等價值評判,俾能如實觀照諸法實相,領悟身心一切都是無我(no-self, 無自體=無實體)、無常(剎那變化)的現象,從而放下對身體和「我」的執著,放下我執才能邁向覺醒和解脫之路。

五蘊中的「想」蘊,在佛法修行上是關鍵,因為一切執著,包括好壞美醜等觀念上的分別執著,以及貪愛瞋憎等破壞性情緒的執著,都根源於「想」。原始佛法的「想」是什麼意思呢?一般解釋為思想、想像、取相等,雖然不能說是錯誤,但言不及義,說理不清。「想」的梵文作samjna(巴利文sanna),其義為何?從原始佛法到大乘佛法,也是眾說紛紜;英文譯為perception,從現代英文來看,perception是見聞覺知的意思,即對感官所見所聞之物象、聲音等境相,認知其意義,並賦予好壞美醜等等價值評判。這是比漢傳佛教的「想」更周詳的解釋,但是根據古代印度佛教聖賢們所發展出來的阿毘達磨論藏(從心理學原理對佛陀經教作深入研析的論述),samjna(巴利文sanna)具有比perception更深一層的意涵,類似於apperception , 日本學界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把這個英文字譯為「統覺」。我們若想了解佛法「想」的真實義,必須先了解「統覺」(apperception)在心理學上的意思。

「統覺」在西方哲學的解釋也很紛歧,但在心理學則有明確的概念。感官受到外界光波、振波等的剌激而現起物象、聲音時,之所以能覺知其意義並作出價值評判(即perception),乃因在潛意識裡早已貯藏著過去經驗所殘留的記憶和資訊(唯識學稱為「名言種子」),大腦根據這些舊資訊對新的感官經驗作出解釋,賦予意義和價值,這個心理過程就是「統覺」(apperception)。

西方心理學常引用的一個例子是,一個富人和一個窮人在路上看到一枚錢幣,富人覺得它沒有什麼價值,連撿都不想撿,但窮人卻覺得這枚錢幣很有價值,視為珍貴之物而撿走。意識心理學就要問:為什麼同樣的東西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和價值感呢?答案是:大腦根據過去經驗所留下的資訊和記憶對新的經驗作出認知和評判,並將其統整為潛意識資訊庫的一部分,新的與舊的資訊(及記憶)互相統整,故稱為統覺(apperception)。

西方近現代心理學從十九世紀開始研究意識課題,包括統覺,不知有否受到印度大乘佛教的唯識學(以及更早期的阿毘達磨論藏)的影響?吾人沒有證據可資論斷,但無論如何,西方所研究的統覺跟早期佛教的samjna(想)以及後來唯識學所闡論的阿賴耶識名言種子的現行及回熏原理,確實有其共同點,即把過去經驗的訊息和記憶投射於當前的事物,作為認知和評判的基礎。

那麼西方佛教為什麼不把samjna(想)譯為apperception 而譯為perception呢?筆者謹提供以下兩點思考:第一,筆者曾經請教過美國的文學者,認為古代英文的apperception跟 perception有相通之義,經查韋伯新世界大辭典,確有這樣的註釋。第二,西方有多位佛學者,包括精通梵文和心理學的知名學者高梅茲(Luis Gomez, 1943-2017),把samjna(想)譯為apperception, 而不是 perception. 原來這個指涉「想」蘊的perception並不只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見聞覺知,而是兼指見聞覺知背後的統整過程,即apperception. 換言之,早期佛法的samjnasanna,想)已具有後來唯識學所論述的阿賴耶識種子起現行與回熏的思想雛形,以及近現代西方意識心理學所揭櫫的「統覺」意涵。

例如公元第五世紀印度著名的阿毘達磨論師覺音尊者(Buddhagosa)在其《殊勝義注》(Atthasalini)一書中,有以下論述:「想 (英譯perception) 的特性是作標記(noting),其功能是藉由過去的標記來認識。……這個過程有如木匠以其專門知識對木頭作標記,然後藉由標記來認識木頭。」(筆者根據英譯版翻譯)。這樣對「想」(perception)的解釋,也被近現代研究原始佛法的西方學者所採用。覺音尊者又提到,perception的另一特性是在見聞覺知中作「總的含攝」(general inclusion),意即把所有見聞覺知的資訊和記憶全部收攝到潛意識的訊息庫裡,作為將來見聞覺知的基礎。簡言之,吾人是依靠過去經驗所殘留於潛意識的訊息能量(唯識學稱為「名言種子」)來認識及評判新事物的,而在認識和評判的當下又留下(回熏)新的種子(即覺音尊者所說的「作標記」),使訊息庫的內容愈來愈豐富。人類之所以擁有動物所無的識別、評判、推理、想像、幻想(包括引生淫欲的性幻想)等意識心理功能,乃因人類能運用複雜的語言概念,在「想」(perception)的統覺過程中形成一個愈來愈龐大和豐富的潛意識訊息庫。

了解了「想」的這些特性,我們就可明白,被凡夫執著為實體的「我」、以名相來代表的一切事物以及好壞、美醜、淨垢、貴賤、智愚等等價值觀念,原來都是潛意識裡的舊訊息投射於當前經驗的結果,雖然方便於認識,但這種認識方式掩蓋了事物的實相,因為人們把語言標籤錯誤認同為其所代表的事物(唯識學稱為「執名為實」),而不知事物的實相是超越於語言名相之上的,以致造成種種顛倒迷妄以及貪瞋愛憎等破壞性情緒和無明習性,成為罪與苦的根源。在現代社會,罪苦包括了憂鬱症、焦慮症、精神崩潰等心理症狀,以及每天發生的兇殺犯罪和人倫悲劇。這一切都根源於「想」(按:一般動物因為無「想」,或「想」的功能不發達,故無有(或少有)人類的罪苦)。

我們若能根據上述「想」蘊的意識心理學原理去洞察自己的心理狀態和反省觀念上的執著,就能邁出覺醒和解脫的第一步。在此筆者想要分享一段童年往事。

我童年時喜歡跟同伴玩紙牌,那是用甘蔗粕製成的粗糙圓牌,一面貼著十二生肖的圖像。由於當時農村生活困苦,物資和資訊匱乏,這樣不值錢的紙牌竟然被我幻想為珍貴的東西,每天晚上都要數一數,如果贏了幾張牌,就很高興,如果輸掉幾張,就感到心疼。許多年後,我到城裡唸中學,興趣已轉移到學業上面,也接觸到更多資訊,有一個假日回到鄉下,看到小孩子在玩同樣的紙牌,我拿起來一看,頓然驚覺這麼粗糙不值錢的東西,當年為什麼被我視為珍寳?

後來學了一點佛法,常拿這樁往事自我反省:生活中有一些人事物讓我喜歡,甚至產生貪愛執著,另有一些人事物則讓我失望、懊惱、痛心或瞋恨,這些情緒反應難道不是跟我對紙牌的兩極評價一樣,都是源自主觀且隨因緣條件而改變的價值評判嗎?換言之,人事物本身的實相並無所謂好壞美醜貴賤,是我把這些虛妄的觀念評判強加於人事物,從而產生破壞性的情緒反應和痛苦煩惱。那些紙牌並沒有我童年所想像的美麗珍貴的屬性,也沒有後來所以為的醜陋無價值的屬性,這兩個屬性都是貯存於我潛意識的過去資訊的投射,與紙牌的實相無關。人類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是,否定某一屬性(美麗珍貴)時就執取反面的屬性(醜陋無價值),二者都有偏差,都是觀念的執著。由此推論,世人對名利地位、事業成就、個人名譽及尊嚴等的執著,不也是跟我小時候對紙牌的執著一樣,都是「想」蘊的名言種子的投射被人們妄執為實有嗎?佛法的智慧思惟是,看清「想」蘊的特性而捨離觀念的二邊執著,才能如實知實相,領悟實相就是悟達在吾人心識中呈現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緣所生(包括意識及語言名相之緣),故無實體(無自性)可得,也就是悟達「空」與「中道」的至理,如此便是邁入覺醒和解脫的光明大道。

古代希臘哲人伊比克特泰(Epictetus)有一名言:「使我們苦惱的不是發生的事情本身,而是我們對事情的反應。」這「反應」就是上述的觀念評判及其所引發的情緒反應(憤怒、瞋憎、悲痛等)。美國心理學者艾里斯(Albert Ellis,1913-2007)受到伊氏的啟發而提出一套心理治療理論,簡稱ABC理論,A代表逆境(Adversity),B代表觀念/信念(Belief),C代表後果(Consequences,精神苦惱和情緒崩潰等)。一般認為後果C 是由逆境A造成的,但艾氏指出,如果不是負面和不合理的觀念B作祟,逆境A是不會造成嚴重後果C的。他以案主瑪麗為例:瑪麗的丈夫突然提出離婚,令瑪麗深受打擊而陷入情緒崩潰,必須作心理治療。艾氏跟瑪麗解釋:妳的心理病症主要是觀念造成的,妳在觀念上認為丈夫要求離婚是對妳的不忠、背叛和羞辱,妳的尊嚴受到嚴重傷害……,妳不願接納這樣的逆境,才會陷入精神崩潰。心理諮商的第一步是幫助案主改變觀念:丈夫搞外遇是壞事,但現在離婚很普遍,沒什麼大不了,沒有丈夫,我和兒子也能過得很好啊…….。總之,是幫助案主培養正向和理性的觀念,取代過去負面和不合理的觀念,使健康的EQ 得以增長。

這種觀念療法跟上述佛法從「想」蘊入手捨離觀念分別和評判的如實觀照有相通之處。禪宗講「日日是好日」,不好也是好,六祖慧能大師也教導「不思善不思惡」,就是要破除善惡好壞美醜等二元觀念的分別執著,俾能明心見性,即證悟本來平等無分別、無觀念執著和染污的真心本性;回歸真心本性,即是自在解脫。佛法雖然不講心理治療,但只要能明心見性,憂鬱症等心理疾患就不再是一個令人苦惱的問題

如前所述,「想」蘊的更深意涵是,一切觀念執著都來自貯存於潛意識的過去經驗的訊息和記憶,它是以語言概念為基礎的,故唯識學稱為「名言種子」,是阿賴耶識「一切種子」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佛教心理學的學理詮釋上,它既屬於「識」蘊,也屬於「想」蘊(按:貪瞋愛憎等習性反應所回熏於阿賴耶識一切種子庫的能量/種子,既屬於「識」蘊,也屬於「行」蘊,故原始佛法的正念禪法稱之為sankhara=業行或業障,這個巴利文就廣義來講是指整個「行」蘊,狹義則是指貪瞋愛憎等習性反應及其所殘留於潛意識的業障,是「行」蘊的一部分。總之,阿賴耶識的一切種子涉及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的業力(經驗)的回熏,「識」蘊的內涵與其他四蘊有重疊之處)。筆者在〈探索唯識〉的講義中有一段話跟這個議題有關,茲引述如下:

我們根據過去習得的觀念來評判別人和自己,從而生起對別人的憎恨或厭惡,以及對自己的憎恨或貶抑。它是貯藏於潛意識的記憶體,能把我們拉回過去的創傷記憶,使我們感受精神痛苦。它以過去的觀念來認知當前的事物,例如你看到某物,知道它叫作「桌子」,是長方形、棕色、有四隻腳和一個桌面,等等,這些名相概念全部是過去記憶(名言種子)的重播和投射,你以為看到「桌子」並且知道它是什麼,其實你的「知道」只不過是一堆過去的名言種子的重新確認而已,你對此物的當下實相毫無所知,難怪你領會不到它的新鮮活潑和真實意義,只覺得它平凡、沉悶、了無新意。佛法(尤其是禪宗)教人活在當下,不只是專注覺知眼前的事物,更重要的是破除名相知見的執著以及把時間當作真實的妄識,使那代表過去的名言種子結構不再宰制我們的思維,不再讓「我」的妄識及其他來自過去記憶的名相概念束縛我們的心靈,這時才能徹見當下實相,即真正活在超越時間妄識的「當下」。我們不再為過去感到懊惱、忿怒或悲痛,也不再為未來焦慮不安。「當下」的一切都是新鮮美好的,也是充滿平安和安樂自在的,其秘訣就在於如實覺察來自過去的觀念和記憶而洞見此心本無實體、當體即空的實相。《金剛經》稱之為「過去心不可得」,禪宗二祖慧可大師說「覓心了不可得」,都是徹見那些帶來苦惱的觀念和情緒(總稱為「心」)並無實體可得,時間亦無實體可得。你以為是在「過去」發生的事,其實不在時間中發生 (因為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流並非實體=不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物,而是人類祖先從太陽的移動、朝夕晨昏的變化以及日曆鐘錶的使用等因緣條件的和合而形成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意識和觀念,被吾人誤認為實體),而是當下發生、當下即滅,唯留記憶,被我們妄執為實有,導致不必要的痛苦煩惱。若悟此理,就不再被過去的事物所糾纏和困擾,就能安住於當下;當下的心是無我無執的純淨的真心。

最後,讓我們一起來思考龍樹菩薩在《讚法界頌》中說的與「想」蘊特性有關的一段話:「在心識中呈現的一切現象都被概念化(conceptualized),並且被添加了一些東西(superimposed,指來自潛意識的善惡美醜貴賤等價值觀念的投射)。當我們捨離這種心識活動時,就可了解現象並無實體可得(即悟見空與中道的實相)。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那就請(在禪修中如實)觀照法界(宇宙萬法之實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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