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正念」如何融入西方心理治療學—談覺知的療癒力量

佛光大學名譽教授 陳玉璽

序言:「正念」的意涵與身心靈療癒

自從上世紀中葉以來,原始佛法的「正念」禪修開始在西方和東方社會流行,首先是緬甸印度裔修行人葛印卡(S. N. Goenka)在美國麻州設立「內觀禪修中心」(Vipassana Meditation Centre),傳授正念禪法;接著,緬甸的其他禪派(主要是馬哈希和帕奧二派)越南的釋一行禪師泰國的阿姜查尊者、韓國的崇山禪師等也紛紛在美國及歐洲設立禪修中心,其所傳授的修行方法也不離「正念」。「念」是古代漢傳佛教對古印度巴利文(佛陀宣講佛法所用語言)sati一詞的漢譯,意思是專注覺知,英文譯為mindfulness/awareness. 而「正念」是原始佛法「八正道」的核心課目,意思不是台灣很多人誤解的「善心念」或「端正的念頭」,而是「有智慧的、如實的覺知/覺察」,特指對身心狀況如實覺知、了了分明。「如實」的意思是,心不被語言觀念的價值評判(「好」vs.「不好」的分別心)所扭曲,不被貪瞋愛憎的惡習性所染污,按照本來的樣貌,如其所如地覺知/覺察身心的實相。在原始佛法,如實覺知的「正念」修持是達致正定、由正定生起解脫智慧的關鍵;在大乘佛法,「正念」則是破除觀念執著和時間妄識而安住「當下」的修行功夫。各宗派的修行方法雖有不同,但如實覺知身心實相的「正念」佛理是一致的。

   現代各禪派所舉辦的「正念」禪修課程,都忠實於佛法的修行傳統,強調由迷轉悟、從貪瞋無明煩惱及罪苦中得解脫的救度論旨趣,而不是標榜身心疾患的對治或心理治療。當然,他們也很重視身心健康,並且知道「正念」禪修具有身心療癒的功效,但只是把它視為一種「附帶結果」,而不是追求的目標,追求的目標是生命的解脫、安頓和救度。若能以智慧和正見去處理,此二者可成為相輔相成、互相加強的關係。在這一點上,內觀禪的葛印卡導師的個人經驗是一個很好的案例。

 葛印卡是緬甸的印度裔人士,他自述早年得了嚴重的偏頭痛,遍訪歐美名醫都無法治好。後來聽人說內觀正念禪修能治好他的病症,就去找當時緬甸內觀禪的教師烏巴慶長老,後者對他說:內觀禪不是要治療疾病的,如果你是為治病而來,我不會接受你。於是葛氏放下治病的念頭,也不再掛慮偏頭痛,全心投入生命解脫的內觀修行。當他不再執著於身體的疾病,不再急切追求治癒偏頭痛,不再對偏頭痛作出不好」的價值評判而生起瞋斥的習性反應時,偏頭痛竟自然痊癒了。作為印度教徒的葛氏,感念佛法修行療癒了他的嚴重宿疾,而把下半生投入「正念」禪的研究、實踐和教導,成為在八十多個國家開班授課、利益無數眾生的一代宗師。這個案例說明了,生命解脫道與身心療癒是可以完美結合的。(按:「內觀」Vipassana, 舊譯為「觀」,音譯毗婆奢那,是止觀修行的重要部分,其巴利文的原義也是「如實觀照身心實相」)。

許多「正念」禪修的學員都體驗到身心療癒的實際效益,包括憂鬱焦慮、恐懼等心理情緒症狀的舒緩或療癒,甚至身體宿疾也能得到不同程度的療效。據筆者了解,有些學員是出於治病(包括肝炎)的動機去參加十日內觀課程的。這動機如果讓內觀教師知道,是不會被批准的,但學員必須能按照內觀禪的教導,虛心受教,做到放下(對健康的貪愛和對疾病的瞋斥)、接納、不評判、不求得(無得失心),等等佛法的正見,兼顧佛法解脫道與身心療癒,逐漸深入內觀的修行,方能得到正法的利益;如果功利心和得失心太重,一味只想治病,那就很難走在「正念」修行的道路上,結果治病亦不可得。

緬甸另一位正念禪修教師馬哈希尊者在其《法的醫療》(Dhamma Therapy)一書中,列舉了正念禪修治癒胃病、風濕、氣喘、腫瘤等30個案例,說明正念禪修確實具有醫療上的效用和價值,但他也指出,禪修療癒疾病只是一種方便,為了誘導學員以治病為善緣走上正法的道路。多年前,美國《時代》雜誌曾出刊一期禪修的專輯,引述醫學界及禪修界人士證實禪修對身心疾患的療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知名女作家、遭受德國納粹黨迫害的猶太人女兒文迪.魏塞爾(Wendy Weisel),對該刊述說她一輩子都在服用憂鬱症藥物,直到2001年開始參加禪修為止。魏塞爾女士說:「效果實在令人驚奇!你不需服藥來治療憂鬱症或緊張焦慮,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可以不服藥了。」

美國麻州大學醫學教授卡巴金(Jon Kabat-Zinn)曾在七十年代修學上述各禪派的內觀/正念禪有所成就,也了解正念禪修的身心療效,遂把「正念」採納為身心醫學的新知識,融合於西方心理治療學,並開發出「正念減壓療法」(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 簡稱MBSR),用來對治和舒解緊張壓力悲痛憂鬱焦慮、恐懼恐慌等心理情緒症狀,英文泛稱為stress. 佛法的「正念」豐富了西方身心醫學的內涵,也因此而廣為人知,然而宗教與科學(醫學)的不同分際、旨趣和目標也給二者的融合帶來了困難和挑戰(詳見下述)。 

佛法救度論Vs. 西方心理治療學

為了正確了解「正念」的意涵原理及其對身心靈療癒的重要性,首先必須了解佛法對心理治療的見地,以及其與西方心理治療學的異同。

西方的心理治療學,跟醫學一樣,都是建立在病理模式上面,就是說,因為有病,所以需要治療;若無病,就不需要治療。很多人由於遺傳因素或環境和人際闗係上的挫折而產生種種心理情緒症狀,如憂鬱症、焦慮症、恐懼/恐慌症,等等,必須作心理諮商和治療;如果沒有心理情緒症狀,就不需要治療。此即病理模式。

相較之下,佛教心理治療不採用病理模式,因為佛法對心理疾病的看法跟西方醫學不同,它是從一個宏觀的視角來看待人類的心理情緒問題,認為這些問題是從人人皆有的「煩惱」習性衍生出來的,「煩惱」意指煩擾和惱亂清明心性的心理障礙,主要是「貪」與「瞋」的惡習性(詳見下文解釋),代代遺傳而在生命中不斷累積,成為人們後天習得的心理慣性,故稱為「習性」,有別於秉賦自生命源頭的「本性」。辨別「習性」與「本性」,是佛家和儒家的共同見地。

佛法以水比喻「本性」與「習性」的關係,水從山中的源頭湧出時的狀態是純淨、清澈和甘涼,這是它的「本性」(本有之性),後來經過環境的污染,就有不同程度的污濁甚至毒害,這是水的後天之性;經過淨化的處理,水又能恢復其本有的清淨性。人的「本性」與「習性」也是如此,本性至善至純至真,習性有惡有染有偽,這跟儒家的見地不謀而合。

在早期佛法,「貪」(古印度巴利文作tanha, 漢傳佛教又譯為「渴愛」)並無道德上的貶義,只是一種人人皆有的心理現象,意指對「樂受」(快樂的感受,尤其是男女性愛的快樂感受)以及帶來樂受的人事物(如女色)生起貪愛執取,即渴望繼續擁有那份快樂感受,執著不放,而且永遠不能滿足,因為世間的快樂,就佛教心理學來看,是每一剎那都在生滅變化的能量波動,並沒有真實的樂性可得,但人們不斷追逐、不斷幻滅,即便擁有很多,仍感到空虛匱乏,沒有真正的滿足滿意或圓滿;原始佛法所說的dukkha(=苦/不圓滿/無滿意性),除「苦」義外,也包含這方面的意思。也就是說,人們熱烈追求的東西並不能真正令人滿意,但還是要繼續追求,這也是一種dukkha(苦),原始佛法說「不圓滿即是苦」,就是這個意思(依佛法的見地,只有回歸清淨本性/本覺,才有圓滿可言)。尤有進者,儘管貪愛的對象(樂受及帶來樂受的人事物)沒有真正的樂性(不圓滿/無滿意性),但如果失去的話,卻會造成很大的痛苦,吸食毒品上癮是典型的例子,其他的貪愛也可類推。以上是由貪愛導致「苦」的心理原理。

「貪」與其反面的「瞋」是一體兩面,對「樂受」生起貪愛執取,必然對「苦受」(病痛及各種逆境所帶來的不愉快感受)生起瞋憎、抗拒或排斥,簡稱為「瞋」,瞋憎抗拒的習性反應會帶來很大的精神苦惱;原始佛法給予西方心理學的一大啟發是,疾病—尤其是癌症—的痛苦之所以難以忍受,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患者對生理上的不愉快感受(苦受)生起瞋憎排斥和焦慮恐懼的習性反應而不願意接納所致,佛法的修習課目之一,是用正面的心態勇敢面對病痛及各種逆境而不生瞋斥恐懼的習性反應,練習以智慧和慈悲的心量予以安忍和接納,就不會有精神苦惱,釋迦牟尼佛在原始佛典中說為「堪忍身苦,不受心苦」。據說哈佛大學醫學院就是根據這個原理反對安樂死,認為癌症的痛苦在生理上是可以忍受的,之所以無法忍受,乃是心理因素所致,故應開導患者化解心理障礙,而不是幫助他(她)們結束生命。

以上所述「貪」與「瞋」是人類最基本的習性反應機制,佛法認為這是人類罪苦(精神苦惱及罪惡)的主要根源。社會上每天發生的罪惡和人倫悲劇固然跟貪瞋習性有密切關聯,而個人性的憂鬱症及各種心理情緒症狀,雖然原因很多,但追本溯源,也都與貪瞋習性有關。貪瞋習性不但帶來了病痛及各種逆境所引生的憂悲苦惱,成為「苦」的主要內容,而且帶來了兇殺、暴力、霸凌、淫亂青少年性氾濫、吸毒、酗酒、愛情背叛等等罪惡和人倫悲劇,以及隨物質文明發達而日趨嚴重的憂鬱症等心理情緒症狀,這些都是現代社會的「苦」,包括個人的和集體的。既然貪瞋習性是致「苦」的主要根源,救「苦」之道是依靠正確的修行(八正道),從根本上去除這個無明習性。這就是佛陀悟道後初轉法輪所宣說的「四聖諦」的內容。

八正道分屬戒、定、慧等三個修學範疇(漢傳佛教稱為「三學」)。依次第而修,都很重要,缺一不可,唯重中之重,在於「定」學中的「正念」修習。如上所述,「正念」是有智慧的如實的覺知/覺察身心狀況,並且洞察身心無常生滅、無實體及無真實樂性的三實相(三法印),靠著這樣的如實覺知/覺察而不起觀念分別及貪瞋習性反應的修行功夫,逐漸得以「離苦得樂」——從世間生死苦樂的輪迴中解脫出來,而得究竟安樂自在,明朝佛教淨土宗大德蕅益大師在其著作《彌陀要解》說,究竟安樂自在(極樂)是眾生本性所具足的「性德」(本性的功德妙用);此靈性心理原理乃通於淨土宗與佛教各宗派。換一個說法,遠離虛妄分別及貪瞋無明習性而回歸至真至善至純的「本性」,就是回歸「終極安樂」(ultimate bliss, 漢傳佛教譯為「極樂」),印度教稱為「永恆安樂」(eternal bliss,梵文satcit ananda),之所以終極和永恆,是因為超越了世間生死苦樂的相對性和無常性,對生命和快樂無所貪愛執取,對死亡和痛苦無所瞋憎抗拒和恐懼,而能以平等智慧來安忍和接納,以慈悲心來擁抱和包容。這是生命的真實安頓和終極歸宿,稱為「湼槃」,是一條漫長的菩提道;此生依靠「正念」禪修,大概只能踐行其中一小段;即便如此,據筆者和許多同修的體驗,只要肯投注心力和時間去作精進的禪修,一定會有受用,包括身心安康神志清明情緒平穩,對事情比較想得開、放得下,遇到逆境和挫折能以平等心去應對;貪瞋習性雖然沒有完全捨離,但有所淡化,因而在日常生活中多了一份輕安和喜悅,在待人處世上也多了一點慈悲和同理包容。以西方心理治療學的概念來說,這些都是EQ(情商)的成就,只不過,「正念」禪修的靈性智慧成就,例如上述以如實覺知而不評判的智慧心和平等心去接納病痛,以及下文所要提到的放下(let go)、與疾病友好共存(befriend/let it be)、不急切求成(non-striving)等修養,都是靈性層面的EQ,恐非西方心理治療所能企及。

以上闡論的是佛法的解脫道和救度論,重點在覺悟和解脫,即回歸至真至善至純的「本性」,或說實現清淨無垢的覺性(佛性),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的迷妄、精神苦惱和罪惡的大問題。從救度論和解脫道的制高點來看,心理情緒症狀及身體疾病的療癒,只不過是一種附帶結果而已;身心療癒當然有助於解脫道的修行,但不能當作修行人追求的主要目標,更不能以身心疾病的治療取代解脫道的修行。這是佛法救度論及解脫道與西方心理治療學的不同之處。從佛法的觀點來看,卡巴金的「正念減壓療法」可作為「正念」禪修的輔助,但不可取代「正念」禪修。「

至真至善至純的本性具有無限智慧功用的潛能,若能藉由「正念」的修習使祂呈現為吾人生命的指路明燈,不但貪瞋無明習性及其所帶來的精神苦惱可以止息,而且憂鬱、焦慮等心理情緒症狀和肉體的疾病也能得到舒緩或痊癒,就算不能舒緩或痊癒,也是可以安然忍受而不生苦惱的。在此意義上,我們說佛法修行是一種靈性上的「療癒」(healing),有別於西方醫學的「治療」(curing)概念。後者是要把身心疾病消滅,前者是要與疾病友好共存,改從靈性的層面解決致苦的根源—貪瞋無明習性,在正念」修習中,學習放下(let go)對疾病的焦慮恐懼和瞋斥,而予以接納(acceptance),在此基礎上去尋求醫療,反而更有助於康復,即便未能康復,疾病也已不再成為困擾生命的問題。從這裡也可看出,佛教心理治療跟西方心理治療的根本差異,在於超越了「治療」的概念;佛法所注重的是「解脫」而不是「治療」,所謂「佛教心理治療」是西方學界的說法,傳統佛法並沒有這個概念。

佛法並沒有否定或輕視醫療,佛教修行者或禪者跟一般人一樣,都要健康,不要生病,所不同的是,他們是從世間事相上(稱為「事」)重視健康而避免生病,同時又能從超越世間的究竟真理或本性上(稱為「理」)體解健康與疾病平等不二的空理,不作價值觀念上的分別評判,沒有什麼好或不好,不好也是好(即禪宗說的「日日是好日」),這樣就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對健康生起貪愛執著而對疾病生起瞋憎恐懼和拒斥。藉由「正念」禪修,學習不生貪瞋愛憎的習性反應,不但可離苦,而且有助於康復,如上所述。佛教修行者或禪者就是在這樣的正見基礎上去看待疾病和尋求治療的,若能把病治好,固然很好,若不能治好,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正如英國籍的藏傳佛法修行者丹津葩默(Tanzin Palmo)在談及她在雪洞中艱苦修行而病倒的經驗時所說的:「我的病情如果能好轉,那很好,如果不能好轉,那也沒有什麼不好,一切事情都在無常變化中,何必去分別好或不好呢?」總之,是從世間的「事」與超越世間的「理」這兩個面向去看待健康、疾病和治療,從「事」的面向看,健康很重要,需要治療,但從「理」的高度看,健康與疾病平等不二,不必在觀念上去作評判,去分別好或不好、幸或不幸,因而在感情上能做到「不生憎愛,亦無取捨」,如禪宗六祖慧能大師在《壇經》所教導的,此即「慧解脫」。對照之下,西方的心理治療概念是執「事」而廢「理」,只重生理上的治療,要把疾病消滅掉,而沒有在靈性上求解脫、與疾病友好共存的見地。

「正念」是通往覺悟之路

講到這裡,我們已可看出「正念」「本性」的關聯。佛教從釋迦牟尼佛開始,歷經2600年,所追求的是從迷妄中覺醒從煩惱中解脫的精神成就或智慧,稱為正覺(全稱「無上正等正覺」),簡稱為「覺」,古印度文是budhi(或bodhi),漢地音譯為「菩提」,而Buddha就是「覺者」(覺醒了的人),漢地音譯為「佛陀」,簡稱為「佛」(按:「佛」字是漢傳佛教發明的漢字,用來音譯梵文的Buddha, 原來讀音為bud,是河洛/閩南語系的發音,現在閩南台語、日文和韓文仍遵照傳統讀bud音,北京話偏離原音而改讀fo音)。菩提覺性或本覺就是眾生的「本性」,意即眾生本來具足的覺悟潛能(即佛性),由於後天惡習性的染污,才有迷妄及種種精神苦惱和罪惡的產生。佛法藉由「正念」的修習,逐步捨離觀念上的虛妄分別(評判)及貪瞋無明習性,捨離愈多,就愈能如實覺知和觀察身心及生命的實相,由此開發菩提覺性(佛性)的潛能,成就覺悟的智慧、慈悲及種種功德妙用(利益眾生的德行及智慧功用)。

由此可知,「正念」所蘊含的「如實覺知」的修行功夫是開啟「本覺」(清淨本性)的鑰匙,是通往覺悟之路。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道的因緣,一般認為是夜睹明星而開悟,其實據原始佛典阿含經的記載,他是在菩提樹下作深度的「正念」禪觀,經文說:「爾時太子(釋迦牟尼)逆順觀十二因緣,如實知如實見已,即於座上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從這段經文可知,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的關鍵在於「如實知如實見」,也就是「正念」禪觀——如實覺知/覺察身心的一切以及被人們妄執為實體的「我、「常」、「樂」都無實體可得,即證入無我、無常、無樂(知苦)的「三法印」(事物的三實相)。「如實」意味著捨離觀念上的虛妄分別及貪瞋愛憎的無明習性,按照事物本然的樣貌,如其所如地覺知和觀察「實相」,也就是徹見生命的真實本相,而從迷妄中覺醒、從貪瞋煩惱中得解脫,佛法稱為「正覺」。「正念」是功夫,「正覺」是佛果,其實是眾生本自具足的「本覺」(佛性)潛能藉由「正念」的修習而自我實現為覺醒和解脫的智慧功德。

如前所述,「正念」意味著有智慧地、如實地覺知/覺察身心狀況,包括身體的動作和姿態行住坐臥苦樂感受、念頭和思維、貪瞋愛憎的習性反應以及喜怒哀樂的情緒表現,也就是對身心的一切狀況都保持如實覺知、了了分明,而不作分別評判、不生貪瞋愛憎的習性反應,同時也如實覺知生命中發生的一切境遇,無論是好或不好,幸或不幸,成功或失敗,都只是按照事情本來的樣貎,如實覺知/覺察,而不作觀念上的分別評判,因而不生起貪愛或瞋斥的習性反應。若能做到這一點,就是「活在正念中」(禪者稱為「活在當下」),西方佛法稱為「純粹覺知」(pure awareness)。時時刻刻保持純粹覺知的精神鍛練,就是「正念」禪修的精髓,能使清淨覺性愈來愈增長,貪瞋煩惱愈來愈減少,生命增加了安祥喜悅和幸福感,也增長慈悲愛心、同理心和待人處世的智慧和EQ,遭遇各種逆境也能以平等心和平常心去應對和接納。這種精神成就,佛法稱為「離苦得樂」和「慧解脫」。

從證悟覺性的聖者來看,菩提覺性並不是他們依靠苦修創造出來的東西,而是一切眾生本自具足的「性」(生命的終極本質/精粹,英文譯為Essence),漢傳佛教跟儒家一樣稱為「本性」。孔子在《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意思是:上天秉賦予吾人的是至真至善至純的本性,把這本性實現出來,隨順本性做人處世,就能契合天道。孟子也體悟到類似的終極原理,他在

〈盡心章〉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這段話說得很精闢,只有證悟生命真理的聖人才說得出來,意思是:把心的德用發揮到極致(在孟子應是指仁愛惻隱同理心知恥辨別是非正義、謙讓等德用),自然能領悟什麼是至善本性,因為這些心的德用是從本性生起的;領悟了本性,就知天道,因為至善本性是由天道所秉賦予吾人的;保存和發揚心的德用,作為待人處世的準則,使至善本性得到呵護和保任,這就是事天敬天的道理啊。

佛家也有類似的洞見,六祖《壇經》開宗明義就說:「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用此心」相當於孟子的「盡其心」,道理相同,只是方法不同,殊途同歸。佛法的「用此心」就是本文所闡述的「正念」覺照,善用如實的純粹覺知去開啟佛性的潛能,如此用心,不需頭腦思維的介入,直截了當成就正覺(成佛)。從另一個角度來了解「用此心」,就是「讓清淨心起用」,清淨心是不落入語言觀念的虛妄分別及貪瞋愛憎習性而能如實覺知實相的智慧心。這是很大的題目,但可總結為「正念」,也就是依靠以「正念」為核心的八正道修行,把「菩提自性」(覺性的潛能)實現為慈悲、智慧和究竟安樂自在的光輝品質和生命新境界。佛法使用很多不同名相來表詮本性的勝義,包括:真如本性菩提自性、本覺本真、一真法界、自家寳藏本地風光,等等,而大乘佛教最常用的名詞是「佛性」(眾生本有的覺悟潛能)。儒家聖人認為至善本性是由天道秉賦予人類,佛家也認為人的覺性與作為宇宙萬物之究竟本質的真如法性、法身或一真法界(宇宙究竟真理)是一體無二的,成佛的究竟義是回歸法身,而「正念」修習是開啟覺性、邁向成佛之路的關鍵。

回歸至善本性是生命的究竟安頓

 修行的目的,或說人生在世的重要使命,是回歸光輝的、清淨的至善「本性」,或「本覺」,那是從生命的迷妄、貪瞋煩惱習性及其所帶來的精神苦惱和罪惡中獲得解脫的生命新境界。此事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在於,人性貪婪、愚昩、殘酷和野蠻的一面已經把人類文明帶到瀕臨毁滅的地步,除了戰爭及生態災難外,一般動物所沒有而人類特有的貪瞋習性及其所帶來的精神苦惱和罪惡、人倫悲劇、仇殺、吸毒、性氾濫、淫亂、愛情背叛,乃至憂鬱症等各種折磨人類的心理情緒症狀,都是後天的習性所造成的,這是人類連動物都不如的地方,實在愧為萬物之靈。所幸人類的覺悟潛能(本覺/佛性),相較於動物,已進化到可以開發和實現的地步;換言之,人類已有能力救拔自己,從貪瞋癡煩惱及罪苦中解脫出來,使那珍貴的清淨本覺實現為慈悲、友愛、同理包容和安樂自在的精神品質和健全心態,使個人及社會同蒙其利。人類怎可不以此作為人生在世的重要使命呢?

回歸本性/本覺,不再被貪愛、憎恨、憤怒、嫉妒等破壞性情緒所驅迫,心靈安樂自在,自然能使身體的疾病和心理情緒症狀得到舒緩甚至痊癒,就算沒有痊癒,也是能安忍(堪忍)和接納的。事實上,歷代修行有成的大德和禪師,並不追求身心疾病的療癒,而是注重不起善惡(好vs.不好)、吉凶、禍福的分別心(即不評判),長養平等空性的智慧,如實接納病痛及一切逆境;若能如實接納(即不生瞋斥抗拒的習性反應),則能離苦而得安樂自在。以下列舉幾個實例來說明:

實例一:美國知名佛教心理學者偉伍德(John Welwood)曾患有重度憂鬱症,他在佛教心理學的學養基礎上修習西藏佛法,鍛練出堅強的慈悲心去包容接納憂鬱症所帶來的痛苦。他把梵文的maitri(漢譯為「慈」,音譯「彌勒」,英譯為love或loving-kindness=慈愛)解釋為friendliness(友愛),作為動詞是 befriend(對疾病友愛而不生瞋斥或恐懼),let it be(與疾病友好共存)。當他學會對憂鬱症友愛而能與它友好共存時,憂鬱症就不再是困擾他的問題。他以個人的實修體驗,在其《邁向覺醒心理學》(Toward a Psychology of Awakening)一書中,對maitri 的道理作了深刻的發揮,簡言之,是去除貪瞋愛憎的習性,培養慈悲包容的心量去接納(accept)疾病的痛苦及一切逆境,就能離苦而得安樂自在。

實例二:藏傳佛教噶舉派十六世大寳法王(噶瑪巴)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因癌症末期在美國伊利諾州住院治療,於1981年在醫院往生,據醫生和護士們回憶,大寳法王從容自在地面對癌末的病痛,完全沒有癌末患者的痛苦表情,他不服用醫生開給他的止痛藥,對醫生和護士們的關愛勝過對他個人健康的關心。(參見英文維基百科Rangjung Rigpe Dorje, 16th Karmpa條)。此案例的啟示是:十六世大寳法王修行有成就,跟上述的伍偉德一樣,能以豐富的慈悲心和智慧去接納癌末的痛苦而得安樂自在。

實例三:當代歐美知名的開悟大師艾克哈特.托勒(Eckhart Tolle)在其頭一本暢銷書《當下的力量》(The Power of NOW)中,自述他早年患有自殺性重度憂鬱症,非常痛苦,生不如死。一天早晨,看到陽光透進臥房裡,在極度痛苦的驅迫下,突然豁然開悟,心中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清明和喜悅;此後的幾個月裡,他每天閒坐在加拿大一處公園的長板凳上享受那份清明和喜悅。我們不知他的憂鬱症是否有因悟道而舒緩或痊癒,但已不再是困擾他的問題了。

實例四:禪宗典籍有一個公案,講到雲門宗開創者雲門文偃禪師尚未悟道時,曾向睦州道明禪禪師求法,吃了兩次閉門羮,第三次求見時,睦州半開門,等雲門一隻腳踏進屋裡時猛然把門關上,據禪籍記載,雲門折斷了腿,痛得哀哀大叫。睦州斥道:你人在門外,這隻腳在門內,腳痛跟你何干?雲門聞言大悟,破涕為笑。此公案的啟示是:雲門藉由折斷大腿的痛苦壓迫以及睦州的提撕(點醒他妄認身體是「我」,才會有痛苦,若悟真我乃超越身心的一切,則可離苦),頓然破除了我執,也破除了內外對立的妄識,使至善本性/本覺真心豁然呈現(開悟),煩惱一掃而空,肉體的疼痛也能安忍無礙。

實例五:本文前面講到葛印卡導師為了治療偏頭痛的宿疾去參加內觀禪修,經老師指點,放下治病的念頭,全心投入內觀禪的正念修習,捨離善惡(好vs.不好)等價值觀念的分別與評判,因而能夠捨離貪瞋愛憎的習性,獲得平等心與清淨心(葛氏在內觀十日課程中常說:「平等心就是清淨心」,Equanimity is purity.)。結果奇蹟般地療癒了困擾他一輩子偏頭痛,以此為善緣,葛氏把生命投入內觀「正念」禪的研究、實踐和教導。這是一個完美結合佛法解脫道修行與身心療癒的案例。

結語:「正念」禪修與「正念減壓療法」的整合

「正念」禪修的成就,即捨離貪瞋無明習性及其所帶來的罪苦而得安樂自在,以現代心理治療學的術語來說,就是EQ的養成。然而西方心理治療所能成就的EQ,比起正念禪修來,恐怕很有限,因為沒有深入靈性的層面,放下自我中心的執著,身心投入去做一番「心靈大手術」(葛印卡導師語)。有鑑於此,卡巴金教授的「正念減壓療法」雖然揚棄了佛教正念禪修的宗教修行成分(包括簡單的三皈五戒儀式、素食、禪修期間過午不食不傷害小動物等),但仍採用其靈性智慧的教導,即參加「正念減壓療法」的學員必須養成七個「基本態度」(fundamental attitudes),也就是佛法所說的「正見,包括本文前面提到的:不評判non-judging);接納(acceptance);放下(letting go);不急切求成(non-striving),等等。卡巴金個人曾參加過很多正念禪修課程,對這些「基本態度(佛法的正見)有契合佛理的了解和解釋,但參加他的「正念減壓療法」的大部分學員都沒有佛法的背景和素養,他們毋寧是為了舒解精神壓力和治療憂鬱症、焦慮症等心理情緒症狀而去參加該課程,其追求的目標是身心症狀的治療,而不是生命的解脫道,因此,對於不評判接納放下、不急切求成等等屬於靈性層面的佛法正見,是否能有真正的領會和實踐,是一個值得檢討的問題。

其次,「正念」的佛理雖然已被整合於西方的心理治療學,並且在美國和世界各地吸引了大批的學員參加「正念減壓療法」,但佛法修行與西方心理治療學畢竟有其不同的分際、旨趣以及追求的目標,已如上述,二者究竟要如何交流與協作,俾能給人類社會帶來最大的利益和福祉,也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

筆者的構想是,有志投入佛法修行的人士,不妨去參加「正念減壓療法」,先舒解或療癒心理情緒症狀,並且對「正念」的治療原理有科學性的清晰了解,再去參加密集且要求較嚴謹的內觀/正念禪修課程,或許會更有成效亦未可知。另一方面,參加過「正念減壓療法」的學員,不論有無獲得治療效果,都去參加內觀/正念禪修課程,期能更上一層樓,把眼光擴大到生命的安頓和解脫,而不再侷限於心理情緒症狀的治療;切實了解和實踐放下接納不評判(不起分別心)、不急切求成等佛法正見,在此基礎上去從事「正念」禪修,獲得靈性上的安樂自在,或許能福至心靈,驚歎原來這才是自己所要追尋的目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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